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12/18页)

一条漫漫的不归路,终于在1989年后半期,正当法国大革命200周年那年,到了再也不能回头的最后关口。当时,法国“修正派”史学专家正忙着证明当年的一场革命,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或与20世纪政治无甚关系。然而正如18世纪的法国,20世纪末叶的苏联政治体系,也是在新建立的民主(或大致上可算民主)议会于夏天召开之后,随即于同年出现瓦解现象。1989年10月到1990年5月的数月之间,经济解体也成无法挽回的定局。不过这个时候,世人的目光却正紧盯着另一场虽属相关,事实上却为次要的突发事件:欧洲共产党卫星政权的骤然垮台,这同样是一场事先完全不曾预料的演变。从1989年8月开始,至同年年底,欧洲地区的共产党势力相继瓦解,不是被逐下台,便是从此消失。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纷纷加入行列;除了罗马尼亚之外,甚至不曾发一枪一弹。紧接着,巴尔干半岛上两家非苏联门下的共产党国家,南斯拉夫与阿尔巴尼亚,也退出了共产党政权之列。德国实现了统一,南斯拉夫则很快陷于分裂内战。这一连串惊人的发展过程,不但天天在西方世界的电视屏幕上频频出现,而且也受到其余各洲共产党政权的密切注视。这些一旁严密观察的共产党国家,从激进改革派的中国(至少在经济事务上是如此),一直到强硬坚持旧式中央集权的古巴(参见第十五章)。对于苏联当局贸然放手,纵身便跳进全面开放、削弱权威的大胆作风,它们恐怕都心存疑虑,不以为然。自由化及民主运动的风潮袭至中国,中国政府决定以最明确的手段——显然是在相当的迟疑与激烈的内部争执之后——重建它的权威。1989年后共产党政权的相继倒台,于是只局限于苏联及其轨道上绕行的卫星政权(并包括在两次大战间选择了苏联羽翼而非中国支配的蒙古)。三家犹存的亚洲共产党政权(中国、朝鲜、越南),以及遥远孤立的古巴,则未曾受到直接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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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1990年间发生的演变,其实可以看成一场东欧革命。这种观点似乎相当合理,更何况时间上正当1789年的200周年。至于就这些事件彻底推翻了当政政权而言,确也有其革命性质可言。然而革命这个字眼,虽然不失恰当,在此却难免有几分误导作用。因为事实上,这些东欧政权没有一个是被人民“推翻”的。除了波兰外,也没有一国内部拥有一股力量,不论是有组织或临时聚合,足以对当局造成严重的威胁。更有甚者,正因为波兰有一支强大的政治反对势力,反而愈发保证其共产制度不会于一夕间突然倒闭。相反地,波兰是通过不断协商改革的过程,才取代了原有制度;这种情况,与1975年佛朗哥将军去世之后,西班牙过渡到民主政体的安排颇类似。而当时各东欧卫星国面对的最大威胁,只可能来自莫斯科,可是后者已经将心意表露无遗,绝不会再像1956年和1968年那样,插手管它们的闲事了——也许是因为冷战已近尾声,它们对苏联的战略地位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吧。如果这些国家还打算生存下去,照莫斯科看来,它们最好赶紧追随波兰和匈牙利共产党的自由化、弹性化改革路线。同理,莫斯科也不会跑到柏林或布拉格,帮它们强迫死硬派屈服。总而言之,它们现在全得靠自己了。

苏联撒手不管,越发造成东欧共产党政权的破产。它们之所以依然在位,只不过因为多少年来,它们已经在自己周围制造了一个真空地带。持不同政见者除了移居国外(如果有可能的话),或由知识分子组成一些微不足道的群体之外(人数极少),在现有状况之下,共产党政府的权力并没有第二种势力可以取代,众多的东欧百姓只有接受眼前一切,因为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但凡有活力、有才干、有野心之人,都只能在体制内工作,因为所有需要这些能力的职位,甚或任何能让他们公开发挥才能的途径,都只在体制内部存在,或得到体制的允许方可进行。甚至那些与政治无关的活动,如撑竿跳或下棋等技能也不例外。这项原则,甚至延伸到登记在案注册许可的反对团体,主要是一批文人(共产党的体制渐衰,才允许这些势力公开存在)。可是这些不曾选择移民之途的不同政见者,却在共产主义失势之后吃了苦头,发现自己被人列为旧政权的同谋。[11] 难怪多数人宁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虽然如今权威已逝,不满的声音不再受到严厉处罚——这种过日子的方式,包括表现出对体制依旧支持的行动,例如投票或游行。但是在骨子里,只有天真的小学生还相信这个体制。旧政权倒台之后,饱受众人愤怒抨击,其中原因之一,即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