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2/3页)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给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跟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到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
“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啊。”
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车子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车子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扑到薛晋铭身上。
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爬到下面去看车子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啊。”
慧行趴在薛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笑着推开薛晋铭要来拎他的手,“好了,别这么凶,孩子见到你一次不容易。”
薛晋铭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慧行躲在念卿怀里,朝他得意扬扬地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干净衣服,又将他的头发梳理好。再领回餐桌旁时,小泥人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时节,天色黑得早了,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灯,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四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身材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地去接,仓促间抓到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跌进汤里,汤汁溅了一桌。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般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连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他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地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卿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敏……敏敏姐姐说的。”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骤然沉默。
“敏言……”霖霖一时也失语。
她是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
敏言不是薛叔叔的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敏言对燕姨总是很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肯认燕姨做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拔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样热情和蔼,对待孩子也极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的。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少有空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暇照顾孩子,敏言是跟着贝姨在贝姨夫家蒙家长大的。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跟他们的“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惧的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