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未必上乘,上乘未必有名(第2/3页)
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斜川)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用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杜甫),王广陵(王令)——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梅尧臣)。二谷:李昌谷(李贺),黄山谷(黄庭坚)。四山:李义山(李商隐),王半山(王安石),陈后山(陈师道),元遗山(元好问)。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陈三立)。”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董斜川“陵谷山原”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固是没有必要去深究的,因为若要论及唐以后水平高的诗人,还可加上一个方虚谷,即宋末元初的方回。但董斜川论诗推举陈三立、尊仰宋人,却是晚清民国推尊宋诗这一风气在小说里的投射。
唐宋诗不是非彼即此的两体,它们互相因依,人各依性情去涵咏即可,遇诗必分唐界宋,尊此黜彼,都很无谓。但不可不注意的是,明代尊唐抑宋,但明朝之诗与唐宋相比,几无足道,而晚清兼尊唐宋,却缔造了诗国最后的灿烂光辉。
高步瀛先生(1873-1940),河北霸县(今霸州市)人,受学于桐城大家吴汝纶,深于文章义法,其作《唐宋诗举要》着眼于骨力坚苍之作,这是诗的深切重大之处,高先生可谓直探诗之深曲。在选录的作品中,他给出了大量的考证和注解,点出作品的布局,此外还钞引了沈德潜、姚鼐、方东树、吴汝纶等名家的评语,这一部分尤具价值。
如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高先生钞引了方东树的评语:“前四句景,后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变化笔法,五六接递开合兼叙点,一气喷薄而出。收不觉为对句,换笔换意,一定章法也。而笔势雄骏奔放,若天马之不可羁,则他人不及。”(《昭昧詹言》卷十七)
这种高简的评点鞭辟入里,胜过今人不知多少篇鉴赏文章。至于点出“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是对仗,看似简单,却只有懂得作诗之人才能道出。
又如在刘长卿《经漂母墓》一诗的题注里,高先生钞引了《史记》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的记载,其后附注漂母墓所在地的古今异称。在注诗时,他尽量每句都点明来历,例如钞出《史记·范雎列传》“一饭之恩必偿”的记载,作为“昔贤怀一饭”的出处。诗末钞引了方回“意深不露”之评,并附上高先生自评:“大家咏古诗不屑屑于隶事,观此可见。”点出作意作法,起一语牖启读者之功。
《唐宋诗举要》选唐诗八十四家六百一十九首,选宋诗十七家一百九十七首,唐诗显得畸重。从这个篇幅看,漏选的宋诗佳制实在不胜枚举,而且李杜作品的比例偏大,有两百多首。不过,既然是选本,就不可能没有沧海遗珠之憾。评判一个选本的优劣,不在于看它漏选了多少好诗,而在于其收录的作品是否立得住。《唐宋诗举要》最可贵之处,就是所收之作每首都立得住,是以虽然收录宋诗偏少,但质量已高出不少宋诗选本。
高先生说诗,也有未尽曲隐之处,譬如关于下面这首诗的解读,就不甚惬人意。
土山宛转屈苍龙。下有盘盘盖世翁。
万木刺天元自直,丛篁侵道更须东。
百年富贵今谁见,一代功名托至公。
少日拊头期类我,暮年垂泪向西风。
——陈师道《东山谒外大父墓》
这是陈师道拜谒其外祖父庞籍之墓后所写的七律。庞籍是宋代名相兼名将,曾提拔司马光、狄青等人,晚年被贬,郁郁而终。陈师道诗的第二联“万木刺天元自直,丛篁侵道更须东”,纪昀不解,认为“东”字应为“通”。高步瀛先生以为纪昀这个说法于义未安,他的解读是:“上句喻庞之孤直,此句喻当日党议纷纭,不免谤诬,日久则公论自出,当反前日之议论矣。”这个解释,从大处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更须东”三字仍旧没有着落。翻看诸家解释,从任渊到纪昀再到高先生,其说都未安。
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详细叙述了庞籍的行迹后,对这首诗的中二联进行了解读:
后山伤(庞)籍之贤而屡为谗慝所中,致屡被谴谪,陷于悠悠之口,故于诗中用比兴之体,以直木比籍,言其位兼将相,如千寻之木,昂霄耸壑,然其初元以直臣进用,自不致有受贿杀人之事如谏官所言者,以丛篁比韩绛等,言小人当道,结党排陷,如蔓草之难除,使籍不能行其志,不得不避位以去也。籍以人言先知郓州,后知青州,其地皆属京东路,并“更须东”三字皆有着落,殆无一字虚设,非徒然泛然趁韵而已。五六两句即就上文转下,一气呵成,言纵令籍长保富贵,终身不衰,亦不过一时之荣,不足为籍重,所幸平生事业,有司马公之墓志在,贤人君子之言,乃天下后世之所以取信者,故曰“一代功名托至公”也。(《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