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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国庆前夕,三十七岁的我出任地区交通局局长兼党组副书记。近两年的冷板凳终于坐到头。当亲眼目睹了行署组织部签发的人事文件后,我不动声色暗暗吐出一口长气。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写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我也是喜极欲狂,恨不得仰天长啸,掬水弄月,冲大街上的每个人抛去飞吻。不过,我没杜甫这样失态,涕泪是没有的。陈映真虽然高兴,眼神却疑惑。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这官是跑来的,是要来的,是花五十万买来的。
我不是连三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吗?哪来五十万巨款?不瞒大家,我从银行贷的。我在党校结识了省中国银行计划信贷处的一位姓郑的科长。我在大成县那三百万钱也没有白花。岳父在听闻我即将被提拔时略有诧异,把我叫去下棋。我带着两盒云南永昌府的云子外加一块香榧木棋盘去了。那间青藤楼房的客厅里已多出一幅书法,“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其字圆润丰腴,楷法精严。出自苏大胡子的《阮郎归》。岳父看了我一眼,也不多话,接过棋具。两人落座猜子。岳父执黑。啪、啪、啪,一、三、五着,按照三三、星、天元的顺序打了出来。第一手棋没让我惊讶,诸葛一生唯谨慎。第二手棋也在棋理之中。我应以错小目开局。岳父摆下的第三个黑子让我思索了半天,决定对这粒空悬的黑子不予理睬,挂黑棋星位角。一局终了,我以二目败北。这很正常。我不输才奇怪。这几年,我对棋已完全不在状态。为什么只输两目?棋至中盘时,我的白棋形势几欲崩溃,一条大龙完全是岳父手下留情才得以残延喘息。
我为岳父倒了杯绿茶。岳父呷了口,笑笑,“国安,你看过吴清源的棋吗?”
我恍然大悟。被誉为“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的吴清源大师在对本因坊秀哉一局,以一人之力,挑战名人偕其门下全体弟子,即是以此三三、星、天元起局。此局亦被称之为“昭和名局”。
岳父给我提吴清源是什么意思?给我下这手棋又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吴清源这局棋输的也恰好是两目。岳父没细说,我也没详问。岳父推开棋枰,呷了口茶,也没看我,径自慢慢说道,“国安,你第一次见我时,说‘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这话我记得清楚。我想问问你,现在你以为棋道是什么?”
我默然,想了半天,说道,“棋道所求,或许是那神之一手。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又或者说,棋是众生之棋,是田间的草、巷陌里的孩子、树下交谈的老者、水边洗衣的妇人。它是四季的变幻、月亮的盈冲,江水的消长。”
岳父吐出一口气,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副画。那是禅宗的十牛图,所谓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入廛垂手。
岳父说,“国安,世人惯以胜负看棋。以为赢者是好,却哪知赢棋的戾气与输棋的恬淡。所谓高手,哪怕已超脱用智斗力、手筋官子,也整日想着不战而屈人之敌。棋道非棋力。棋为示现,行的是宇宙洪荒的道理,却不是专求一个胜字。”我顺口接道,“它问的是内心,通过弈者无同局的千百亿法门,逐渐实现‘非我’的逐步认识,证得本性的真如,再显露于世间。棋乃慈悲。它是朝圣者的容颜。无法执,无我执,无功名胜负。黑夜白昼、黑山白水,三千须弥不过是一个黑白棋局。诸般念头,种种悲喜,最终化作寂静澄明。”
岳父的眉毛扬了扬,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沉默许久,转过话题,说道,“你去交通局是田副省长表的态,不是我的意思。”
我点头说道,“我知道。”
岳父又说,“我本来想再等一年,把你调到省直。”
我起身朝岳父鞠躬,说了声,“谢谢”。
岳父冷不丁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急?”
我一怔,难道岳父清楚那五十万元的事?不可能。或许有细心人这里又会发问,你李国安凭什么就敢贷这五十万?你拿什么还,难道喝了一年多的冷茶,你这个自许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人就已做好了贪污受贿的准备?你就算准了这五十万不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算准了一个交通局局长的美差在等着自己?明知岳父是财政厅厅长,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在田副省长那押赌注,这样亟不可待?
我只能把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告诉大家。我渴望舞台,一个足够大的舞台。别说贷五十万,贷一百万,我也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尝过权力滋味的人,要想再放手,说什么山间风月竹篱农舍,那太难了。有几个人是华盛顿?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不贪污受贿,不拿老百姓一根针线,把这贷款还了。我能在大成县搞华润公司,就能在别处搞盈润、科润。只要我有一个实职,必然能以此为支点撬起整个地球——古希腊的哲人阿基米德有句差不多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