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3页)
一个离家出走的六岁的女孩,看到这幕,眼里露出狡黠的笑。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已经在这里度过365个日夜。白天,她跟在大人身后,在货架、专柜、地堆及TG台之间走来走去。等到超市要关门的时候,她跑到堆满公仔熊的玩具区里,用最漂亮的鲜花与绸带把自己打扮成芭比娃娃。有时,穿制服的保安会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忍住笑,等他们扭过头,朝这些笨蛋的后脑勺吹气,或者把手里攥着的果冻汁甩过去,又或者捏着鼻子捏住嘴扮出一张狐狸的脸,吓得他们尖声惊叫。也有胆大的超市人呼喝着来抓她,她伸长腿,一下就跳到秋千架上,再一荡,荡到生鲜区。这里有几个很大的玻璃缸,里面有许多游来游去的鱼,石斑鱼、鳗鱼、鲫鱼、链鱼、黑鱼……它们是她的伙伴。其中一条青鱼的个头最大。她骑上青鱼的脊背,一边望着外面跑来跑去的人吃吃发笑,一边听它讲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与湖泊有关,与河流有关,与大海有关。
孩子的背影隐入暗中。我把手指藏进口袋。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沿着石径小路飘来。是守门的夏老头,晃着胳膊,晃着腿,跟钟表晃着指针一样。来到我面前,看见地上的不锈钢酒壶,放下电筒,从自个怀里摸出扁酒壶,喝过几口,咂咂嘴说道,“又是那个小兔崽子?还烧一堆火,真是不得了。”夏老头的下嘴唇厚厚地翻出,手往背上捶,叉开手脚坐下身,“这要是我当兵的时候,十个这样的小兔崽子,我也能用根绳子把他们提溜成一串。老了。老了,就啥都不中用了。”夏老头摸出几根台湾香肠,用手指头捉住香肠的头,就着暗红色的炭烤。油渍滴在炭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我没吭声。夏老头讲过许多他当兵的故事。
在一座雪山下。附近杳无人烟。因为海拔太高,空气里的氧都不够吃。因为太寂寞,一身精力无处发泄,战士们在营房四周立了木桩,上面缠了几圈兽皮,把它当沙包练。练到后来,一肘子下去能扫断碗口大的木桩。这话说得邪乎。更邪乎的是,夏老头指天发誓,说那鬼地方有一种东西,指甲盖大小,通体深蓝,蓝得剔透,能看见它的内脏。当地人叫“火”。平时没有踪迹,偶尔从雪地里钻出来,在空中晃晃悠悠,上下盘旋。不晓得事的新兵拿手去抓,坏事了,兵马上全身着起火,就有人去伸手救,那蓝色火焰马上流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两个大活人烧得连骨头也不剩。这让人绝望。可按夏老头的说法,这“火”有时又不烧人,明明看着它没入某人身体,大家在旁边急得跳脚不敢近前,没想到它又那人身体另一侧飞出。那个被它穿过的人根本没感觉,胸腹间也没有一点被灼伤的疤痕。世上真有这种生物吗?
我摸起不锈钢酒壶塞给夏老头。他嘴里推却着,蒲扇大的手掌箕张接过,没急着喝,鼻尖凑到壶嘴上,贪婪地嗅,再小心翼翼地往喉咙里倒了一口,腮帮子鼓起来,混浊的眼里冒出光,“好酒啊。”我简单地重复了孩子对我说过的话,“那池塘去年淹死过人?”夏老头咬下一口香肠,用力地嚼,“胡说。我又不是聋子,又不是瞎子。这样的小伢崽长大了不得了哇。小小年纪就满世界忽悠人。”我愣了下,“忽悠?”夏老头用手背一擦嘴,“来一根?”我赶紧摇头,夏老头继续说道,“政府忽悠百姓,叫政策;百姓忽悠政府,叫犯罪;领导忽悠百姓,叫号召;百姓忽悠领导,叫捣乱;领导忽悠领导,叫交易;百姓忽悠百姓,叫生意……这年头哇,不忽悠没得活。”夏老头边说,手边打出节拍,声音抑扬顿挫,蛮有一点说唱艺人的味道。
说书之道:“养气”、“定词”、“审音”、“辨物”。黄宗义赞柳敬亭,曰:“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净空;或如风号雨泣,乌悲暮骸。亡国之恨,檀板之声无绝。”夏老头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
我暗自摇头,放平膝盖。顺着电筒未熄灭的光束,丘陵边缘出现一条绿带子一样的河。一条相当奇特的河。河里流动的都是绿色的树叶。各种各样的绿。浅绿、嫩绿、深绿、墨绿、湿绿、鹅黄绿。有的绿,绿得像猫眼,不断变幻,在光里轻轻跳跃。有的绿,干脆是那只从未可明状处跑来的野猫,野得那样肆无忌惮,让人怀疑是否可以踩着滑板在上面滑行。我顺手捡起一小块土扔去。河流上溅起一朵浪,很快又被这些绿抹平。
檌城人的数目并不多,可能有二百,也可能是二百零一个。他们生活在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额头很低,皮肤是绿色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大海深处的那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