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2页)

这是一趟危险的旅程。所有的管道里都藏有许多只在神话中出现过的凶恶怪兽,还有词语的泡泡。词语在空中飘来荡去,是有生命的东西,能察觉管道内最细微的温度变化,当旅人迈入其中,它们像蚂蝗一样吸附而来,根本不被旅人们所定义的结构、边界、用法所迷惑,一与人体的皮肤接触,马上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使人心激荡,在诸多幻觉中,迷失方向。为了对付这些腐蚀性极强的生物,旅人们苦想冥想,把不同的话语系统(政治学、经济学、文化艺术、文学、诗歌、科学、宗教等)按照各自的“话语结构”做成皮质不同的盔甲,并确定下来“谁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以及怎样说什么,何时何地才能或只能说什么”——这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与大猩猩差不多(在这个激烈的互相斗争的过程中,他们意识到所谓真理与价值,是由,也只是由权力所创造,并且被后者在人类的文明史上表达为永恒)。因为负重与谨慎,他们的行动异发缓慢。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若不幸撞见一种叫人脸猴身的异兽,他们还是会被它吃得连骨头渣也剩不下。异兽的吃相实在凶猛。再坚硬的盔甲在它们锋利的獠牙下,也是一块烤得松软的面包。幸好,这种异兽只爱在午夜时候出来觅食,因为这时候人的心脏最为柔软,比法国蜗牛还要美味。

黑暗里,我的声音跟鬼魂一样闪烁不定。这是一些我并不能理解的话语,它们恍惚是有生命的精灵,从嘴里飞出,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吃惊地望着自己越张越大的嘴巴,我的嘴会把自己吃掉吗?孩子猛地高高地举起手臂,指向池塘的方向,“我爷爷在那淹死了。他不小心掉进去。当时,岸边有许多看荷花的人。谁也不肯跳下去救他,又哪怕是找根竹篙递过去。他们在岸上看着。等我从公园外买了矿泉水回来,我爷爷已经死了。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孩子从我手中夺过手机,扔入已近熄灭的火堆,没看我,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恨你们。”我捡起手机,暗红色的炭灸烤着肌肤。也惟有肉体的疼痛才能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心里藏着的那只鬼。什么时候,我才能把整个的自己都投入熊熊火焰?我还是一个胆小鬼啊。

“你爷爷死了,你就去偷东西?”

“不,我只是喜欢看他们发现丢了东西后的样子。真是不要太有趣了。有些人会坐在地上哭。有些人追着另外一个无辜的人破口大骂。”孩子咯咯地笑,“大家丢了东西后,回了家会骂老婆打孩子踢睡在沙发上的猫。我能想象得出。你看过《蝴蝶效应》吗?我在录像厅里看的。世界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它更糟糕一点。”

这后面半句话,不像是一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一个大人的话语。

蝴蝶效应是混沌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它来源于美国气象学家洛仑兹六零年代初的发现。最经典的表述是:热带雨林里的一只蝴蝶漫不经心地振动翅膀,极可能导致太平洋彼岸一场令无数人无家可归的暴风雪。世界会因为我手中这只被偷掉的手机改变吗?改变是必然的,按蝴蝶效应的理论推导下去,它甚至可能引发一场导致全人类毁灭的核战争。这种概率虽然微小,毕竟在理论上成立。世界在我掌握中。这真是很古怪的幻觉啊。我咧开嘴。这个孩子讲的这短短几句话不仅包含蝴蝶效应,心理学上的愤怒转移等,还讲了另一个物理名词:熵。这也是美国后现代文学家托马斯·品钦所热爱的“一声尖啸刺破天幕”。

物质的能量是守恒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它们只有形式的改变,没有本质的变化。火焰并非创造之神,也是毁灭之主,不过是一条与手机差不多的通道。所有这些形式的变化都朝向一个方向,就像河水往东流入大海,它们从有序到无序,从有效到无效,朝着不可逆转的耗散转化。我们这个世界,最终是银子一样的。宇宙迟早要热死。时间迟早要消失在未来的某个奇点。我们剩下所能做的,就是使我们自己努力去适应给我们留下的这点时间。这段时间的长度并不比蚍蜉的一生长多少。我们已无法再次重建。我们只能活着,卑微地活着,像狗一样争咬骨头,像狗一样撒尿,像狗一样交媾。

月光撒下细密的树影。孩子长长的睫毛像黑猫的爪子一样扑到我眼睛里。我感到一点疼痛。孩子侧过头,似乎听见了什么,突然跳起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指着在天穹中闪烁的信号灯,尖声叫道,“飞机下来,带我上去。飞机下来,带我上去。”飞机没有下来,从我们的头顶一掠而过。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