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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美之秩序的笼罩下,这块包含丘陵、溪水、树木与各种游乐设施,被苦心孤诣设计的土地,有着盎然诗意。我嫉妒行走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祝福他们。我衷心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比他们过得更好。但我知道,人类史不是一个不断向前的过程,不能用所谓的“螺旋式发展”来形容。
现在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技术可视作是一种进步,同样可视作是一种衰落。技术所催生的汽车、手机等,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带来最能刺激感官的快乐,它照耀人类,让我们不必因为祈求来世双膝跪倒。但“物”并未因为技术得到真正的增加,不过是改变了其内在分子的排列次序、换了一个名称罢了。社会不会因为技术更富有自由度,反而会因为层出不穷的技术进步,增加其复杂度。更重要的是:技术并没有真正改变人自身。人类对技术的依赖,还会导致人本身某些能力的衰弱。如对电脑的广泛运用将导致人的记忆能力、计算能力的普遍衰退。人在世界上,所做的,比如,把石油从地底下挖出来,提炼出塑料,制成手机外壳,等等这一系列严密的近乎不可思议的经济活动,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毫无意义,无非是制造熵。谁能告诉我财富到底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财富极可能就是一种幻觉。与人类所谱写的神话实质一样。都是为了激动人心。一团无用的激情。
“我深信,只有从各个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从宏观的经典物理和微观的量子物理角度,从数学和诗的角度,从宗教与文化的角度,通过各种力、场、粒子,通过善与恶、道德与正义、经济与法律等,我们才能最终了解自己,了解我们的家——宇宙背后的意义。”夕阳落下去,落到丘陵那边。云,像一整副摊在天穹上的塔罗牌。
夕阳落下去,落到丘陵那边。天空中呈现出一块青,像一口青色的井,美得让人窒息。井边的云是一块块形状迥异的积木,搭建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模型,有的像小丑与马,有的像武士与战车,有的像隐者与教堂……所谓人类史的模型当即是其中一个。这是我无法理解的,也没有能力去预测其变化与趋势。我只能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副塔罗牌中的一张。
所有的词语必须全部存在,哪怕它们彼此矛盾。这副纸牌才能够包含所有最基本的元素(元素是有限的),在重置中不断变化,暗示、隐喻、阐释,仅凭其摆放顺序就能繁衍出无数的故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整个宇宙庄严的面貌。种种变化不可计数,若恒河之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才能获得词语的命名,找到某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形式与意义。
活着的人啊,人,并非万物之主。万物的存在并非是由于人类的意志,树木河流不是为了悦人耳目;鱼羊马狗不是为了填人类的肚腹。在宇宙演变史上,人类是微不足道极其偶然的一环。这种偶然性不比一只踩在键盘上乱蹦的老鼠最终却在时间长河中书写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概率大多少。若说真有一个超越万物的绝对意志的存在,它也不会因为人类的兴衰有什么情绪波动。
宇宙渴望复杂,这是它对自身唯一的要求。对宇宙这部大书来说,所有我们认为伟大的、可笑的、荒唐的、愚蠢的,都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若说宇宙有思想,那么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坏(人类渴望这样。这种试图改善同时代人处境的渴望,也是最大之不幸的根源所在,往往具有种种骇人听闻的破坏性,比如共产主义)。它只是呈现,把美的、丑的、好的、恶的,摊在夜穹上。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所谓的恒星。就具体的每颗星辰来说,它们全是昙花一现;但就星辰这个整体来说,是永恒。
宇宙有界无边,在它外面,因果或许并不存在。在它里面,因为四种基本的力,因果必定存在,且阴阳互根,互为始终。即:所有的美,与不美是同根所生——这个根是人类的心。它们一起蹑足潜伏于任何事物的内部。客观的那个不为人们意志改变的“美”与“丑”并不存在。光是粒子,也是波。这是因为我们的观察方式。公园是美的,也是丑的、恶的。七十年前,它是几千被日军杀死的平民的葬身之所。绿草如茵的土地下,积有累累白骨。在暴雨如注的夜晚,坐在木亭子里,能听到那些在灵魂深处突然响起又很快湮没的惨呼。生命在那瞬间,好像被一把匕首夺了去。
或许说,那是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与当下无关。那我愿意重复一下所谓的公园的定义,“它供城市居民娱乐休闲”。换句话说,在中国十四亿人中占绝大多数的农民是被这个定义所摒弃在外。因为他们穷,没有能力消费,还不讲卫生,并且他们还常是城市居民眼中暴行与罪恶的化身。公园从来就不是穷人的公园。太多衣衫褴褛的人被公园驱赶。而我之所以能在关园之后继续在公园里停留,仅是因为我给守门的老者塞过几包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