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决知识的疆界(第4/5页)
就在老子迤逦漫漶的背影所及之处,中国有了它第一位小说家——庄子。遗憾的是:伟大的历史学者为了“抬高”庄子的地位而一直将他放置在道家的型录之内,这样做其实是对“道家”(它根本不屑,也反对成为一个“学派”)和庄子的双重误会。
庄子,一位狡黠的思想家,一位小说家。他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量创作的具名著述者,在整个春秋时代(东周前期),乃至夏、商以迄西周的千年史上,也是第一个说故事的人。我们很难用近代的、西方的绳墨来标定庄子的角色,因为他的作品比“一个首尾完整的、虚构出来的而又能反映人生与现实的故事”更自由而丰富。我们可以读出《庄子》的哲学(这是庄子其人的作品中最被曲张夸大的部分)、寓言、谈话录(显然是伪造的谈话录)、札记、神话、历史(必然是伪造的历史)——当然还有一般人惯称的故事。虽则今存的《庄子》的确有其版本学上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却丝毫不影响《庄子》作为一部小说集的定位。庄子本人也必有其文本书写的自觉——尽管在他那个时代尚无“小说”此一词汇、尚无“小说家”此一头衔,但是,这也丝毫不影响庄子创作时有意翻改体制(如:对孔子《论语》的仿讽〔parody〕)、窜写史实(如:捏造尧、舜等历史人物的身世)、营构神话及动物寓言……的自觉。庄子的自觉是小说家“站在高处”的自觉;他在冲决出一个知识的新疆界。这个疆界是:在所有必须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以尊之敬之惜之奉之的“学问”之外,另有论述,另有值得书写的文字,另有足以唤起读者异于尊敬惜奉之情的作品,即使用来骂人。庄子当然也是第一个用文字(故事)“影涉时人以泄私怨”的作家。在一则类似禽兽寓言(beast fable)的故事中,庄子和与他同时的“名家”(辩者、逻辑论者)惠施的名号都现身登场,成为角色。角色“庄子”对觊觎他可能会抢夺禄位的角色“惠子”表示:“庄子”就像凤凰——一种“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珍禽;当凤凰飞过时,一只乌鸦为了护卫它口中叼着的一块腐肉,急忙向凤凰发出“吓!”的恐吓之声。接着,角色“庄子”对角色“惠子”说:“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较庄子晚出两千三百年的读者可能绝难想像:在一个极度尊重文字的历史情境里,小说家庄子究竟如何大胆、如何放肆地“作践”文字,使之拥有不只倍数的领土。孔子所“不语”的“怪力”和“乱神”在这片新疆界上手舞足蹈,“抟扶摇而直上,不知几万里也”(《逍遥游》)。这不啻是“题材”上的开拓,甚至还是“认识论”上的启蒙。“epistemology”。是的,一个文字可以造反的可能性,一个知识疆界的冲决点。
被遗忘的意志
我们可能忘了:这篇文字曾经数度出现“伟大”一词。最近的一次是在此前一节的第三个段落上。“伟大的历史学者”指的是司马迁,中国第一个具名的通史作者。《史记》这部书中大部分的篇章都少不了演义性的修辞与人物、场面描写,但是我当然不至于称他为小说家(或者为了拓宽小说的版图而找出《史记》中明显出于捏造的叙述),因为司马迁没有“身为小说家的自觉”。甚至在刚才所举的那句“伟大的历史学者”一句上,我还埋伏着一丝由于他把庄子归错了档而掩藏不住的讽意。真正的小说家从来不会掩藏这种讽意——这绝对出于知识的傲慢;历史学者毕竟是为记忆术而工作的,小说家如果未曾遗忘小说本身的意志的话,则是创造知识疆界的人。
在前节文字的再前一节的第一个段落里πΙΣΤΗΜΗ——我们可能也忘了,还出现过三次“伟大”这个词,它所形容的是小说。
中国的小说很难被“学问”家视为“伟大”的原因之一固然同语源有关,指“小”说“伟大”显然语涉悖论。然而,即使拨开文字本身的迷障,学问家也很难苟同:小说此一体制的重要性竟然可能超越历史书写。小说不就是历史缪斯克丽奥手下辞工流亡的丫鬟吗?自我放逐的大天使在用文字编织一个充斥假象、群魔乱舞的蜃影天堂,难道并非如此吗?
小说家不必挺身为自己辩护。如果确有坚信文字必须只能为科学、伦理和实用服务的人——盲目的基本教义狂热分子,提出这样的谴责的话,小说家应该庆幸他自己的行业显然已如此接近造物。
真正值得忧忡的反而是:小说家如何看待作为一冲决知识疆界之文本的小说?浅薄的俗见常常制造批评家、读者乃至遗忘了小说自身意志的作者。这种俗见看似在捍卫小说的非凡身价,其实却必然混淆了人们投诸小说的种种关切之情。俗见说:“小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严肃的,一种是流行的。”这一俗见可以无限延展成众多组对立的词:艺术的/商业的、小众的/大众的、风格的/类型的、学院的/市场的、滞销的/畅销的……但凡这个社会上有多少种明确对立的观念或感觉,就可以相应发现到(甚至交叉繁衍出)多少种(乃至更多种)明确对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