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之反面(第2/3页)

这位日本学生告诉我,御所在被天皇征用之前,曾是诗人经常到访之处,他们的名字如今保存在御所的石碑上和寺庙里。循着这一思绪,我想到诗和庭园其实都能够彼此生成:庭园可以依据诗歌的描述进行设计,诗也可以形容庭园的美景。但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热爱对称性远远超出我的理性:也就是说,我确实认为人们可以用诗歌的形式栽培树木,但是我怀疑真实的树木大概对于描写树木的诗歌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突然间,我在池塘边红色、锈色和黄色的树叶上方,看到了一棵树的枝丫,树叶已经全部掉光。四周鲜艳的色彩和它又黑又枯的枝丫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显得格外哀伤。一群鸟儿飞来,在整片树林中径直向那棵枯树飞去,一只只降落在树枝上,黑压压的一片,享受着11月的阳光。

我想着,此情此景正好赋予我一首诗歌的主题。如果我懂得日语,我就可以用三行共17个音节的诗歌将这个场景描写出来,这样我就写出了一首俳句。我试着向年轻诗人表达我的想法,他看起来不太信服。看来俳句并不能这样写成,或者我们无法指望景色能够把诗歌赋予我们,毕竟诗歌是由观念、词句和音节组成,而风景则由树叶、色彩和光线构成。

日本皇室在京都定居了长达十个世纪。在这段时期内,仙洞御所的建筑经历了多次毁坏和重建。人们站在御所外面,就能通过敞开的移门看到室内的景象,就像是一座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最高的榻榻米专为天皇而设。皇宫和普通的日本房屋一样,由一间间空房间和走廊组成。房间内没有椅子、桌子、床等家具,有的只是榻榻米而已。所以人们在室内从不站着或坐着,而是蹲着或跪着。房间里只在地上、矮凳上或壁龛内摆放一些物件,例如插着几根枝条的花瓶和画屏。

在这样的居室里,人们生活的痕迹似乎被抹得一干二净,全然没有西方房屋中因家具而变得具体的存在之重量。当人们参观京都的皇宫或封建地主之家时,都会不禁产生疑惑:是否只有站在权力和财富制高点的人,才能达成这般朴素且不事雕琢的美学和道德理念?这是否意味着普通人家都挤满了人、工具、旧物和废品,散发出油腻、汗水和困顿的臭味,到处都是负面情绪和忙忙碌碌,人们还会在房间里剥豆、杀鱼、补袜子、洗床单、倒便盆?

这些供在位或退位天皇居住的京都御所向我们传达出一种观念:人们可以由此住进与真实世界隔离的世外桃源,躲避灾难和历史动荡。这样的住所反映出智者的智慧,令所有激动和紧张都烟消云散。

当我经过由六块弯曲的石头组成的六枚桥,进入叶子色彩缤纷的矮竹林间小径时,我尝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座王国的历代天皇,受制于无法无天的封建地主的专横与破坏,最后心甘情愿地退任,专心于对他而言仍旧可能的一件事情:于沉思中守护着世界本该具有的面貌。

我一边沉思一边行走,渐渐脱离了参观的队伍,这个时候一位手持对讲机的警卫突然从篱笆后面冒出来,把我带回到队伍中去。庭园不允许游客独自游览。当我身陷那些每到景点就打开照相机疯狂地拍照的游客中时,我再也无法维系沉思所需要的与他人的距离。于是乎,庭园就变成了一幅难解的画诗。

“你喜欢这里吗?”日本学生问我,“每次看到这座完美和谐的宫殿,我就不禁想到它们给世世代代的百姓带来的巨大苦难。”

“可是,这不正是璀璨文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我反对道。创造一个供人思考、想象和学习的空间和时间,都要以巨大的财富为前提,而在这些财富背后,自然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人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忍受着辛劳、牺牲和压迫。每一种使得我们逃离生活中的不公的设计或想象本身都带有不公的印记,因为如果没有这些不公,这些设计根本就不会存在。

“我们可以自由想象,把这座庭园看作是‘另一段历史的空间’,其诞生源自我们希望历史遵循另一种规则的欲望。”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起最近读过的一篇安德烈亚·赞佐托(Anderea Zanzotto)为彼特拉克(Petrarca)的《歌集》(Canzoniere)所作的导读,而他将这个想法运用到彼特拉克的诗歌上。“在我们看来,彼特拉克的诗歌寻找着不同的空间和时间,证明喧哗与骚动的全面统治也可以被撼动……”

参观团走到一片鹅卵石滩。圆圆的鹅卵石有的是浅灰色,有的则是深灰色,被池水打磨得异常光滑。它们躺在碧绿的池中,好像在享受池水的清澈透明。

“这些鹅卵石,”导游说,“是在三个世纪以前从日本各地运送过来的。只要百姓带来鹅卵石,天皇就会给予他一袋米作为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