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间的形状(第2/3页)

那天早晨,我乘坐出租车从宾馆前往火车站,一路上站满了黑压压的拿着盾牌和长棍的警察。在一个尚未被警察控制的地区,数百名年轻人举着红旗,坐在扩音喇叭下面。这毫无疑问是遍布这座城市的其中一场抗议集会。

(现在,我来快速回忆一下刚到东京的日子。这座城市布满了高架、天桥、单轨列车、十字路口、在各种高度缓缓挪动的车流、隧道、地下人行道。东京是一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同时发生的大都市,好像它的各个维度并不相互连通,对彼此也漠不关心。每一件发生的事情都受到约束并自成体系。这种秩序既受到周围秩序的限制又与周围的秩序相融合。在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夜晚,一群罢工游行的人排着纵队在马路上走过。他们在红绿灯前停下,绿灯时又继续举着完全一样的红旗,按着哨声有节奏地前进,队伍前后都有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使得整个队伍仿佛行走在两个括号之中。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盯着前方,从不左顾右盼。)

《日本时报》采访了约二十位日本名人(多数是艺术家和运动员),让他们谈谈对天皇和典礼的看法。很多人对典礼表现得漠不关心或有所疑惑,但对于天皇和天皇制度,人们的意见突然就变得大相径庭。年纪最大的几位受访者表达了对天皇的无限敬意;有人表示自己仍记得第一次听到天皇的声音时是多么激动(那是在原子弹爆炸的一个月后,天皇在广播中宣布投降,在此之前,他对民众来说是遥不可及、无从接触的);也有人说,自己对于一个只有象征性的王位能存续如此之久感到困惑。(天皇和我们的立宪君主在权力方面不太相同,他的统治由宪法规定,天皇是国家和民族统一的象征,但他没有任何实权。)“昭和统治的五十年间,半数时间都在打仗或侵略。”一位年长的学者回忆道,他表示自己反对庆典活动,但仍然对天皇本人及其制度非常尊重。

(那天晚上,电视上播放了东京的白日场景,即使对完全听不懂电视解说的人来说,这些场景也足够清晰易懂了。在快速切换的画面中,骚动的示威者低着头,他们的队伍像长蛇一样蜿蜒前行。警察高举着盾牌和长棍向前行进。他们冲锋、混战,对着地上的某人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是更长的典礼庆祝队伍,捧着鲜花,举着旗帜和灯笼的小孩。矮小的天皇坐在大厅里,穿着燕尾服,发表讲话。他的目光透过眼镜上上下下地朗读着演讲稿。他的旁边坐着头戴帽子,身穿浅色衣服的皇后。第二天的报纸说,天皇在演讲中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受害者表达了诚挚的歉意。)

人们抵达一个新国度时,总是试图将看到的所有事物联系起来。在新干线上,我时而阅读人们对天皇的评论,时而观察那位镇定自若的老太太。在这列满是商人的火车上,她依然被很好地服侍和尊敬着。而我之所以能看出那些乘客是商人,是因为他们的膝盖上放着预算文件、危机预防方案、机械和建筑蓝图。

在日本,人与人之间无形的距离比有形的距离更明显。在东京,包围皇宫绿地的水渠旁有一条主干道。东京的每条道路永远都在发生交通堵塞,唯独这条马路永远安静异常。皇家庭园每年只对公众开放两次,但是一年到头都会有一批批朝拜者乘着大巴来到这里,在举旗子的女侍者的带领下,步行到二重桥前的广场(这里是游客在寻常日子中能够进入的最深处)上拍照,再进去就是天皇住所,里面据说美丽得犹如人间仙境。像我这样勤快的游客自然也去了皇宫,可是除了执勤警卫、一座双拱桥和垂柳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

年轻女孩坐到老太太身旁,有说有笑。老太太却默不作声,神情严肃,不回应,也不转头,只是盯着前方。女孩继续愉快、轻松地说着话,似乎在东拉西扯地闲聊,临时编出故事和玩笑。她把这种交流方式运用得自信而得体,仿佛是一种天生的、运用自如的行为准则,又好像在钢琴上演奏变奏曲。老太太呢?沉默、严肃、冷酷。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在听女孩讲话。她就好像坐在收音机旁,听着广播,不用做出任何回答。

总之,这位老太太既让人讨厌又令人害怕。她完全是一个傲慢的自私鬼!一个怪物!像我这样总是尽可能避免对不确定的事物做出判断的人,都能够被她激得勃然大怒。我已经把这位老太太看作是某种可怕不公的化身,心中对她燃起了熊熊怒火。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她凭什么让别人这么围着她团团转呢?随着我越来越欣赏女孩的优雅、乐观和礼貌(这些品质对我而言同样神秘难解,而且我觉得它们遭到如此的冷落实在是不可饶恕),我对老太太傲慢的态度也愈加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