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的光芒(第2/3页)
对达·芬奇来说,光从来就不是人类精神和眼中飞驰的抽象光线,而是一片“放射的海洋”与物质永不停歇地相互作用。物质、物体、人类、城镇并不是通过精确而连续的轮廓线条而描绘出来的,而是通过表面的持续的消解才得以显现。
与此同时,维萨里[63]著作的出版见证了官方科学的进步,解剖学终于成了一种以人体解剖为基础的经验科学。然而,眼睛却被这一进步拒之门外,其解剖图依旧参照古希腊—阿拉伯的传统模式。达·芬奇的天才假设依旧埋没在他私人笔记之中。
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来说,“光的无处不在反而令它好似缺席,也看不出它究竟来自宇宙的何处”:人物永远都沐浴在一片光的海洋之中。可是在欧洲北部,情况却有所不同,他们对于光的观念与意大利人截然不同。
弗拉芒人和荷兰人都喜欢那些能够捕捉光线,将它困在反射之网中,并转变成彩虹的物质。珐琅、水晶、钢铁、珊瑚、石英。他们从这种喜好中生发出一种科学,研究光线在穿越物质的临界时刻,并由此探索了人眼的奥秘。
这一点千真万确,只是不同画家之间也有着相应的区别:
范·艾克(Van Eyck)仿佛知道他所绘之物的本质,而维米尔(Vermeer)只画下他双眼所见。在维米尔的画作中,光是一种主观私人之物……然而在范·艾克的神奇作品中,光却成了精神世界的绝对启示,为凡胎的灵魂所梦寐以求,仿佛出自上帝的双眼。
从古希腊到中世纪,代表双眼功能的隐喻经历了诸多变化:从手杖、箭矢、晶体、角锥体到达·芬奇时代的暗箱(Camera obscura),再到“世界的镜子”,以及“灵魂的窗户”。1619年,沙伊纳[64]剖开眼白,查看眼睛的内部结构,“像透过一扇窗户那样”看见视网膜中的影像“仿佛是镜中的倒影”,由此,这两个比喻获得了决定性的重要地位。于是乎在画家的笔下,人物的瞳孔中开始倒映出一扇小窗;就连丢勒[65]作品中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也在其小心翼翼的瞳孔中映出一扇窗户的形象。
至于镜子,克劳德·洛林[66]总是背对这风景,用一面凸面镜映照出身后的景色,由此变幻出朦胧优美的远景。距离的美感由此诞生,成为我们文化中最为基本的组成部分。
图像抵达视网膜时是上下颠倒的。那么它怎么就被摆正了呢?达·芬奇的假说认为,在眼睛的暗箱里还有一块额外的晶体,这样的光学系统看似无懈可击,却没能得到任何解剖学证据的支持。直到开普勒(Kepler)意识到人类是通过大脑,而非生理手段将影像翻转过来时,才终于克服了这道难题。待到此时,笛卡尔(Descartes)及其唯心自我的登场时机已然成熟。但是笛卡尔仍然需要解剖学的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他选择了埋在大脑底部的松果体,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该比喻出自皮耶兰托尼)能够确保视觉和主体的统一性。
顺便一提,如果视觉是单一的(世界也是单一的),我们为什么要有两只眼睛呢?视交叉(chiasm,即两组视神经的交叉点)以及它起到的作用和发挥作用的方式渐渐地将哲学推上了舞台。
现在,我们先回到一个贯穿了我们至今为止全部讨论的问题:视觉到底是在哪里形成的呢?是在双眼中,还是在大脑中?如果是在大脑中,那么是在大脑的哪个部分?思索这样的问题时,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设想,人的脑袋里恐怕有一个小人,他先是待在晶体后面,审视抵达眼睛的所有图像,然后又把图像都运送到大脑中去。人可是需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抛开这种拟人论,对人体的运作方式予以恰当的构想。
然而问题是在整个过程中,光线到底是在哪个确切的时刻变成图像的?贝克莱[67]说:
另外,我们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出现差错,主要原因在于我们认为影像成于眼底,我们想象自己看着他人的眼底形成的影像,或者他人看着我们眼底形成的影像。[《论视觉新理论》(An Essay Towards a New Theory of Vision)]
这一关于眼睛和大脑的争论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显微镜证实视网膜的构造和视皮质一模一样才平息下来:这就意味着视网膜其实是视皮质的外围构造。简而言之,大脑始自双眼。(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个人之见,希望没犯什么大错。)
卡米洛·高尔基[68]的发现是皮耶兰托尼这本书最为精彩的部分:我不会妄图对其进行概述,以免破坏这一发现戏剧性效果。
于是乎,我们便来到了如今学界对于视网膜的理解(书中的描述清晰易懂,不过要是配上图片,方便我们理解何为“水平”关系,何为“垂直”关系就更好了)。由这整个发展历程所最终得出的结论,几乎使得整个过程的所有模型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