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展览与探索(第2/2页)
不过当收藏家将收藏的狂热对准自身时,便会向我们翻出自我迷恋的柔软腹部,比方说在一个橱窗里,我们看到了许多绑着丝带的硬壳笔记本,每一本都留有女性娟秀的文字,比方说:“我喜欢的男人”、“我讨厌的男人”、“我仰慕的女人”、“我嫉妒的人”、“我每天的购物清单”、“我的时尚品位”、“我孩提时的画作”、“我的城堡”,甚至还有“我吃过的橙子的包装纸”。
这些笔记本所包含的内容并不难解,因为它并非业余爱好者的收藏,而是出于一位专业的艺术家之手——她的署名形式是收藏家安妮特·梅萨热(Annette Messager,Collector)——她在巴黎和米兰都举办过多次个展,展出她的剪报、笔记和涂鸦。这套收藏的有趣之处恰恰在于这些做好分类的笔记本,以及它们所隐含的心理过程。作者本人给出了清晰的解释:“我试图占有、吸纳我所了解的生活和事件。所以我每天都浏览报纸,收藏、整理、归类、筛选,将万物归入这些收藏簿。它们是我的人生和注解。”
她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种思绪都变成了收藏:生活被碾磨成尘埃,也就是沙。
我转过头,走向沙子收藏的橱窗。真正需要解读的秘密日记是它们才对,是这些取自沙滩和沙漠,如今装在玻璃瓶中的沙子。我从展览目录中读到,这套藏品的收藏家也是一位女性。但是我没有兴致去想象她的特征和样貌;我眼中的她是个抽象的人,是一位可以成为我的“我”,是我在工作时试图调动的心理机制。
此时的她正外出旅行归来,往架子上摆上了一个新瓶子,可是她突然间发现,没有了靛蓝的海水,那片散落贝壳的沙滩也就失去了光泽;河底之沙的湿热也荡然无存;离开墨西哥后,帕里库廷火山上混着熔岩碎末的黑沙也变得平凡无奇,和烟囱里扫出来的煤灰没什么两样。她摇晃着这些贴着标签、装着沙子的小瓶子,努力回想着那片沙滩、那片森林和那种炎热的感觉,但是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除了放弃以外,我也别无选择,我只能从橱窗前,从这片将风景化约为荒漠的墓地前,从这片再也不会起风的荒漠墓地前走开。可是,那个多年以来坚持收藏沙子的人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的目的恰恰就在于,要远远地离开那些扭曲的、扑面而来的感受,要远远地离开那些徒增困扰的风,最后只留下所有物质的沙,由此碰触到存在的坚实之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始终注视着沙,她的目光穿透小瓶,钻入沙中,辨认它,从这一小堆沙中提取出无数的信息碎片。每一种灰一旦解构成光与暗,明与翳,球形、多面体或扁平的颗粒,就再也不能被看作一种灰,而直到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这种灰的真正意义。
所以,当我解读这位忧郁(抑或快乐?)的收藏家的秘密日记时,我终于开始问自己,我用一生时间串联起来的书面文字之沙已经离生活的沙滩和荒漠如此遥远,它们到底表达了什么样的内容呢?也许只有当我们视沙为沙,视文字为文字时,我们才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已然被碾磨、被风蚀的世界,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在沙中找到根基和范式。
19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