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状态(第2/3页)
身为小说家,我感到,个人内在的变化才是我所真正关心的事。巨大的社会变革教我感兴趣也教我困惑,可那不是我的领地。我知道一种变革正在来临,我也知道我们必须有一个更为宽容大度、更为符合人性的制度,但它不是建立在金钱价值上而是建立在生命价值上。我只知道这一点。可我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别人比我懂这个。
我要做的是了解一个人内在的感情并揭示新的感情。真正折磨文明人的是,他们有着充分的感情,可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无法发现它,无法满足它,更无法亲身感知。他们因此而倍受折磨。这正如同你有力气却使不上一样,它只能毁灭你。感情就是一种巨大的能量。
我相信今天的大多数人都有善良和慷慨的感情,可他们永远也弄不清、永远也体验不了这些感情,因为他们恐惧,他们受着压抑。我就不信,如果人们从法律的约束下解放出来后,他们会成为恶棍、偷儿、杀人犯和性犯罪者。正相反,大多数人会更慷慨、善良、体面,只要他们想这样。我相信,人们想比我们这个金钱和掠夺的社会制度所允许的更体面、更善良。我们全被迫卷入了金钱的竞争,这种竞争伤害了我们善良的天性,其伤害程度超出了我们的忍耐能力。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真情。
对我们的性之感觉来说亦是如此,而且只能更糟。我们从一开始就全错了。在意识层面上说,人就没有性这东西。我们尽可能不谈它,不提及它,只要可能,连想都不想它。它招人心乱,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头。
性之麻烦在于,我们不敢自自然然谈论它,自自然然地想它。我们并非偷偷摸摸的性恶棍,偷偷摸摸的性堕落分子。我们只是些有着活生生的性之人。若不是因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性之灾难性的恐惧,我们本来什么毛病也没有。我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清早醒来时,总为头天夜里产生的性想法和性欲感到羞耻和恼火。羞耻、恼火、恐惧,生怕别人会知道。我实在恨那个昨夜里的自己。
大多数男孩子都这样,当然这是不对的。那个有着兴奋的性思想和感觉的孩子就是活生生、热情而激情的我。哪个清早醒来就满怀恐惧、羞耻和恼怒回忆起昨夜感觉的孩子正是社会的和精神的我——有点古板,当然是一脑子的害怕。这两者是分裂敌对的。一个男孩子自我分裂,一个女孩子自我分裂,一个民族也自我分裂,这是一种灾难性的境况。
很久以后我才能够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性想法和欲望感到羞耻了,那正是我自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会像在精神上和理性上接受我自己那样在性方面也接受我自己。我知道我此时是这样,彼时是那样,可我永远是我自己。我的性即是我,正如我的头脑是我一样,没有谁能让我为此感到羞耻。
我下这样的决心已有好久了。可我仍记得下了这决心后我感到多么地自由,我对别人热心多了,更有同情心了,我再也用不着向他们隐瞒什么,再也用不着为什么而恐惧了。用不着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我的性即是我,正如同我的头脑和我的精神是我。别个男人的性即是他,正如同他的头脑和精神是他一样。女人也是一样。一旦承认了这一点,人就更富有同情心,其同情就流露得更真切。承认这一点,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都是那么不容易——自然地默认它从而让同情的热血自然流动,没有任何压抑和抑制。
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一想到她的性,我就十分恼怒。我只想知道到她的性格、她的思想和精神。性应该全然排除在外,对女人自然的同情不得不排除、斩断一部分,这样的关系总算有点残缺不全。
现在,面对社会的敌视,我仍然比以前懂得多了。我现在知道,女人也是她自己性的自我,我可以感受到对她所怀有的正常的性之同情。这种默默的同情与欲望和什么狂热惊艳截然不同。如果我能真正同情性的女人,那同情只是一种热心和怜悯,是世上最自然的生命之流。她可以是位七十五岁的老妪,也可以是个两岁的小囡,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我们这染上恐怖、压抑和霸道病的文明几乎毁掉了男人与男人以及男人与女人之间同情心的自然流露。
而这正是我要还给生活的——正是这种男人与男人及男人与女人之间温暖的同情心之自然流露。当然了,有不少人仇视这个。不少男人仇视它,因为人们不拿他们当成单单是社会和精神的人,还是性的和肉体的人。不少女人也因此仇恨它。还有些人更糟,干脆陷入了极端恐惧中。有些报纸把我说成是“耸人听闻的”、“满脑子脏货的家伙”。有位女士,很明显既有钱又有教养,唐突地写信给我说:“你是类人猿到人之间的过渡动物与黑猩猩的杂种。”她还告诉我说,男人们对我的名字嗤之以鼻。她是个女士,倒该说女人们嗤之以鼻才对。这些人认为自己教养良好,绝对“正确”。他们抱着习俗不放,认为我们是无性动物,只是社会的人,冷漠、霸道、蛮横,缩在习俗中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