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丁汉矿乡杂记(第2/4页)

我们的生活处在一个奇特的交叉点上:介于工业时代和莎士比亚、弥尔顿、菲尔丁和乔治·艾略特的农业英国。那地方的人讲一口浓重的达比郡方言,总把你(you)说成thee和thou。那儿的人几乎全然本能地活着。我父亲同辈的人根本不识字。矿井并未把他们变成机器,相反,在采煤承包制下,井下的工人像一家人一样干活儿,他们之间赤诚相见、亲密无间。井下的黑暗和矿坑的遥远以及不断的危险使他们之间肉体上、本能上和直觉上的接触十分密切,几乎如同身贴身一样,其感触真实而强烈。这种肉体上的意识和亲密无间在井下最为强烈。当他们回到井上的光线中,眨眨眼,他们会改变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但他们仍然把井下那黑暗中亲密的、近乎赤裸的接触带到井上来。每每回想起童年,都觉得似乎总有一种内在的黑暗闪光,如同煤的乌亮光泽,我们就在那种黑暗的光泽里穿行并获得了自己真正的生命17。我父亲喜爱矿井,他不止一次受了重伤,可他决不逃脱矿井。他喜欢那种接触和亲昵,正如同战争黑暗的日子里强烈的男性情谊。他们失去这情谊后仍然不知道失去了什么。今日的年轻矿工想必也是这样。

现在的矿工也有审美的本能,但他们的妻子却没有。矿工们本能地生机勃勃,但在白日里他们却毫无雄心,毫无智慧。他们其实是在躲避理性生活,愿意本能地、直觉地活着。他们甚至并不怎么在乎钱,反倒是他们的老婆为这类琐事唠叨个没完没了,这倒也自然。我小时候,矿工和他们的老婆之间很不平等。矿工们只能见到几个钟头的日光,而冬天几乎一点也见不到。他们在井下时,他们的老婆则享有整个白天。

最大的谬误是可怜这些男人。他们从没想到可怜自己,可那些鼓动家和感伤主义者却教会了他们可怜自己。其实他们本来是幸福的,甚至不止是幸福,他们十分满足。可以说他们是感到满足却难以言表。矿工们下酒馆喝酒是为了继续伙伴间的亲情。他们无休止地聊,但聊的多是奇闻奇事甚至政治,而非现实里的真事儿。他们离家下酒馆儿、下井,要逃避的是沉重的现实——老婆、钱和有关家庭必需品的唠叨。

矿工能逃出来就逃,他们要逃离女人唠唠叨叨的物质主义。跟女人在一起,总是诸如这个断了快修补上或我们要这要那,钱从哪儿来?矿工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怎么在乎,他的生活跟这不搭界。所以他要逃。他喜欢乡下,带着他的狗在乡间游荡,打兔子,掏鸟蛋,采蘑菇,什么都干。他喜爱乡下,不由分说地喜欢。或者他就喜欢那么蹲着,看什么或什么都不看。他并不爱动脑筋,生活对他来说不是这事那事,而是一种流动。他爱他的园子,真心爱花草。对矿工的这种爱我实在是太了解了。

爱花容易引起误解。大多数女人爱花儿,但是把花当成自己的所有和装饰品。她们不会看花儿,不会对花畅想一番。如果她们被一朵花迷上,她们就会马上摘下来。占有!占为己有!我又有什么东西了!现在大多数人所说的爱花儿,不过就是这种伸出手去占有,是一种利己主义——我有了什么东西,它把我打扮得漂亮了。可我看到许多矿工站在他们家后院低头采花的那种奇特而渺远的沉思状,那表明他们真的感受到了花的美丽,那表情甚至不是仰慕,不是欢欣鼓舞,不,不是常见的那种占有欲的表情。那是一种沉思,表明他们是萌动中的艺术家。

依我看,英国真正的悲剧是丑陋。乡村是那么可爱,而人造的英国却是那么丑陋不堪。从小我就知道,那些普通的矿工怀有一种奇特的美感,这美感来自于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是在井下被唤醒的。可是他们上井来到白天的光线中看到的尽是冷酷和丑陋,面对的是赤裸裸的物质主义。特别是当他们回到方块建筑地带和布里契居住区,回到他们自己的餐桌前,他们内心里就有什么被扼杀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作为人是被毁了。家里的女人几乎总是在唠唠叨叨说些物质方面的事儿。女人是被教会说这个的,被鼓励去这样做的。做母亲的责任就是盯着儿子“有出息”,男人的责任就是挣钱。我父亲那一辈男人,他们背负着野性的旧英国,也没受什么教育,所以他们还算没给撂倒。可到了我这一辈儿,当年一块儿上学的男孩子们(现在做矿工了)全给撂倒了,是让铃声叮咚的寄宿学校、图书、电影院和牧师给撂倒的,整个民族和的人类的思想都把物质繁荣当成天下头等大事来孜孜以求。

男人算是被撂倒了。一时间出现了繁荣,但是以他们的失败为代价的,接踵而来的就是灾难。所有的灾难之根就是颓丧。男人颓丧了,英国男人,特别是矿工们颓丧了。他们被出卖了,被打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