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愁思(第2/3页)

我们吃着腌鱼和咸肉。车里挤满了人。人们,大都是男人们,都三缄其口,似乎是要保住他们的气味不发散出自己的座位。在那个自我蜷缩的小圈子里,他们坐着,一张张英国式的脸上笑容可掬。当然,他们都试图显得更“大气”一点,让人觉得他们有更多的人伺候着。这就是英国人的幼稚了。如果他们有两个仆人,他们要装出有四个的样子,不少于四个。

他们故作“大气”,自鸣得意地坐在一个透明的气泡中,微笑着吃饭,往粥上撒着糖。但他们也会偷偷地瞟一眼那透明气泡之外的东西。他们不允许“大气”的气泡之外还存在别的什么,除了别样的“大气”气泡。

在生活琐事上,英国人算得上是唯一完全文明的人。上帝总算把我从这种文明中解脱了出来,饶了我一命。这种文明的把戏在于狠狠地克制自己,严严地捂住自身的气味,直到它在自己周遭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透明的小球体。在这个小球体中间,端坐着英国人,自以为是、自尊自大,同时又自我否定。他似乎是在表白:我知道我不过如此一个人而已。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绝不会。嗬,还绝不会!归根结底,你是什么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在我那透明的世界中是个神,那小小领地,没人能否认那是我的领地。我只是在沉默寡言的气泡中才是个神,我怎么会去侵犯别人呢?我只是敦促别人也变得同样沉默寡言、同样不爱冒犯别人。如果他们乐意,他们也可以在自己的气泡中做个神。

于是你感到被封闭得透不过气来。从海上来,进入英吉利海峡时就算入了第一口箱子中,普利茅斯湾是第二口箱子,海关是第三口,旅店是第四口,再进入餐车,就是第五口箱子了。如此这般,就像中国式的连环箱,一个套一个,最中间套着一个半英寸长的小瓷人儿。就是这种感觉,感到像一层套一层,一层紧似一层的箱子中套着的小瓷人儿,这真要令人发疯。

这就是回乡,回到故乡人身边来!在生活琐事上,他们算得上全世界最讲究、最文明的人了。可这一个个完美的小人儿却是紧紧地锁在沉默寡言的箱子或气泡中的。他还为了自身的安全为自己做了其他这样那样的箱子。

他心里感到自鸣得意,甚至是“优越”。回到故土,你会被英国人的这种微妙的“优越”感狠狠一击。他倒不会怎么样你,不会的,那是他“优越”的一部分——他太优越了,不屑于拿你怎么样,他只须在自己的气泡中洋洋自得,自以为优越。比什么优越呢?哦,说不上比什么,就是优越。如果非要他说,他会说比什么都优越。见这优越的鬼去吧。这气泡中的自我克制和自我幻觉恰恰是他做作自傲的畸形萌芽。

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

餐车里进早餐的绅士在粥上撒着糖,似乎自作潇洒的把戏玩得很油了。他知道他往粥上撒糖的架势很优雅,他知道他往糖罐里放回茶匙的动作很漂亮。他知道与世界上的别人比,他的谈吐很文明,他的笑容很迷人。很明显,他对别人不怀恶意。很明显,他是想给人们留下最好的印象。如果留下的是他的印象,这印象并非如此美好。还有,他知道他能够克制自己。他是英国人,是他自己,他能自制,只生活在那永不破灭的自我克制气泡中,不让自己的气味泄露一旁,也不与别人的气味相混淆。真是毫不危险的可爱贵族!

可他还是露馅儿了。好好儿看看他那美好明亮的英国人眼睛吧,那眼在笑,可它们并没笑意。再看看那张姣好的英国人的脸,似乎对生活很满意。他的笑还不如里奥德·乔治6笑得真切呢。那目光并不潇洒,那好气色的脸也并不神情自若。在那微笑的眼神中深藏着的是恐惧。甚至英国人的和蔼大度满足中都藏着恐惧。那得意的脸上,笑纹奇怪地颤抖着,看上去像是歹意的笑纹。就是这笑,不管他如何克制自己,还是流露出一丝恐惧、无能、恶意和克制的怨恨。是的,在轻柔的文明外表下,是恐惧、无能和怨恨。

他的心不曾燃烧,

当他流浪的脚步

从异国土地转回家乡!7

回到英国会发现国内的人就是这样。于是你会明白在国外的英国人的痛苦,特别是有点地位的英国人。

不可否认,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的尊严在全球大打折扣。英国人会说,那是因为美国人的美元造成的。从这话音里你就可以听出英国垮掉了。

英国的尊严绝非建立在金钱上,而是建立在人的想象上。英国被认为是骄傲自由的国度。自由与骄傲相辅相成,在某种程度上慷慨大度,慷慨之至。

这就是曾经领导过世界的英国。窃以为这是人们对英国最佳的概念了,在别国人眼中英国最好的一面即是如此,而英国人便据此获得了一种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