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1/13页)

“给碗饭吃”这词我就是这样头一回听见。以后的岁月,我代人求情,多次用这个词:“这个人其实对你很有感情,给碗饭吃吧,别处理太狠了……”

母亲在吃穿上都不讲究,但她爱干净。我另有一宗挨打的原因,是“不讲卫生”。

从小就野习惯了,在栾川、陕县,我的那些小朋友,无论男孩女孩,没听见他们有“洗脸”这一说,我也就从不主动洗脸,更遑论“洗衣服”,我这个坏毛病一直维持至今,现在偶尔地也还仍不洗脸。我的“标准”就是“(别人)看不出来就行”。青年出去当兵,而且下煤窑,谁想“干净”也都是妄想。我因满身煤灰,脸像鬼一样“除了牙和眼白”都是黑的,不洗没法见人,所以每天要洗澡,也用肥皂打打手,和诸位战友显不出多大的差距,但我的床单洗了又洗在班里还是“最黑”。所幸我人缘极好,从当兵到当干部总有战友帮我,“新兵蛋子”也常替我洗衣物,“家属来队”就更便宜,“嫂子”、“弟妹”一叫,衣服不操心了……就这么稀里糊涂混了出来。但在母亲身边,她每天忙得不落屋,除了脱换衣服,基本上照料不到别的,她也不知怎样办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大步出门而去。我的衣服有保姆洗,但我的脸得我自己洗,我就常常逃学一样“逃洗”。母亲常常一回头就能发现:“解放,又没洗脸?”

“洗了。”

“真的?”

“洗了!”

她一把拖过我,用指头摸摸眼角:“这是什么?眼屎!”再拉起手,“你看看你这爪子!吃僧!还说假话——洗!”不由分说,热水瓶里倒出水兑温了,按倒就洗,打肥皂用手搓头发,头几乎都泡在盆子里,肥皂泡弄得出气都吹泡,眼中进了肥皂水,杀得眼泪往外渗,她还要边洗边说:“看看你这样——铜勺铁把(脸是黄的,脖子黑的),肥皂沫都不起,多少天不洗脸了——混蛋!”她没骂完我就吭哧吭哧哭了,在她面前,我就这一招——她根本就不管,顺手在屁股上“啪啪”两下,“你还有理了!”

我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洗澡,不喜欢洗脸,觉得这都是“很受罪”的事,母亲管了我多少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我这坏习惯。她也很无奈,她真的很忙,“顾不了”我。后来母子达成“协议”,哪天晚上洗澡,第二天早晨“可以不洗脸”——要是“爸爸能带我出去洗”,那就更理由充分。有一次父亲出了个谜语,“一个月没洗脸,洗一次脸还没有湿手”。母亲左思右想答不上来,我在旁说“是理发了”,母亲看我一眼,忽然一笑。

母亲很少对我温存亲热。她发起脾气声色俱厉,但她平常无事从不发无名火,摔摔打打找人出气的事没有,她不无缘无故“找事”。她对我最多的爱抚是摸摸我的头顶,温声说:“宝,俺孩听话,去写字哇,啊!”“宝,今天跟妈上街,咱家镜子烂成那样,你张叔叔都笑话咱了……”——然后带我上街。她这个习惯是彻底转移给了我,买镜子就是买镜子,直奔目的而去,买到就回来,她不与商贩讨价还价,我现在去买东西,也还是这样,这和父亲的理念有关。父亲说:“朱子(朱熹)《治家格言》说勿与贩夫挑夫争价!你爷爷从小就教育我,百里百斤一块一,一百里,一百斤的东西才挣一块一,能有多大利?值得着就买,不合适掉头走人。”父亲如此,母亲如此,我的一生如此。现今富裕是这样,过去拮据时我也是这样。但这话妻听不进去,女儿也很不情愿。她们以“搞价钱”为乐事,搞下来价钱有“成就感”,很多人这样的观点,我说不服众人,各行其是耳。

我的感觉冬天和母亲在一处的时间多,夏天她不大管我。和父母同在邓县时也是这样。他们既不会因为我“跑不见影儿了”而着急而寻找——回来吃饭——这是他们的原则。我如果说“去找同学做功课作业”,父亲会高兴地微笑点头,母亲会满意地摆手“俺孩去哇,晚饭前回来就行”。我说“做功课”云云,大抵是说实话,因为我的“玩”他们是认可的,没有必要造谎。我一年到头就盼两个(寒暑)假期。寒假可以吃好的,有迎接“过年”的兴奋。暑假我更高兴,因为假期长,天热好玩处多。我可以向父母请长假,下乡去和同学一道度暑。

二月河母亲马翠兰。

父母不大在意我在家还是在外,冬天关注我“冻着了”,夏天连这也不操心,“只要注意安全,去哇。”就这口昔阳话,批准了。但去同学家长住,母亲还有关照:“带上粮票——四十斤吧——还有二十块钱,在人家家住,要交粮交钱。”她从不交代我要怎样敬人家老人,她知道我对任何老人都尊敬。“解放不狂,有规矩。”这是母亲表扬我的常用词。我在邓县所有的暑假都是在同学家过的。也许父母都是“县里领导”的原因,但我认为即使“有”成分也很少。我每次下乡,母亲还要割二斤肉给我带上,在同学家交钱交粮票——比下乡干部交得还多。就从“实惠”这条上说,同学家长也是高兴的。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因为这些同学确实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说的是我的父母的观念:最好的朋友来往,经济上要分明。1966年“文革”运动大起,我因是“拥军派”失势,逃到邯郸姑父家暂住,照样每月二十元钱三十斤粮票——在他们自己制定的原则里,父母对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