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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向张彩霞提了一个要求:让他爹待在书架上。

张彩霞的身子迅速冷却下来。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和张彩霞结婚半年后,她的门路开始发挥作用。她调回了原籍,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工业城市。不久他也如愿以偿,调入一所大企业的子弟学校。

走之前,张彩霞问他是否把爹安葬了,他说爹不想回村子里。张彩霞说,那么,我们在县城公墓里为爹找一个地方吧?他还是没有答应。

爹就跟着他离开了县城,离开了故乡。他想,这是否算得上背井离乡?或许,对于他来说,爹就是故乡的一种象征吧,可爹,对此肯定是不答应的,爹一辈子都后悔没逃出去,难道到头来,反而要他作为故乡的象征?这决不应该。但是,爹又必须担任这个角色,这是没办法的。书架上的爹,仿佛成了一只蝉蜕,既有形又无形,既实在又空洞,既透明又虚无缥缈。深夜,他总是听到蝉在鸣叫。

张彩霞说,你怎么老是耳鸣,是不是去看看医生?

他说,神经衰弱就像一张网,一直牢牢罩着他,他头痛,耳鸣,失眠,便秘,什么药都不管用。

张彩霞大概为找到了他这么一个成熟、稳健的丈夫而暗暗得意吧,可他要让她知道,她上当了,她捡到的是一个破烂货。这样,他们就扯平了。

在新单位,他们有了一套还不错的房子。凭他的经验和智商,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如鱼得水,只是张彩霞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她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我哪知道。她说,反正我是没问题的。

他听了,冷笑一声。

到了晚上,他又看到爹了。他拧亮台灯,移开书,把爹抱出来,像是那时候抱爹到阳台上晒太阳。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光辉。神态还是那么冷漠和高傲。其实他很喜欢爹这种既冷漠又高傲的样子。爹完全配得上这两个词。

可是这次,爹冷不丁地跟他说,他要回到土里去。

他说,难道你把这么多书都读完了?

爹说,读完了。

他说,要不,我再去买点。的确,他已经很久没买书了。

爹忽然厌倦地挥了挥手,说,他已经不愿读书了,他要入土为安。

他说,你确定?

爹说,确定。

他说,回哪里?回乡下吗?故乡?

爹说,去他妈的故乡。

一向斯文的爹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他记得爹还有一次说粗话,是在一次游斗中。爹发现胸前的牌子上写错了一个字,便向人索要笔墨,想改过来。那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摆臭架子显示你的臭优越感啊!爹忽然火了,把牌子取下来重重一摔,吼道:你居然要在我胸前挂个错别字,休想!

回来时,爹的鼻血涂了一身一脸。

他说,既然这样,那好,明天我就去给你找墓地。

爹终于抱着他喜欢的紫檀木还有几本老书,在他和张彩霞的注视下渐渐沉入地下。红土很快遮住了爹的脸。随着这一切的进行,行知觉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联系紧密了起来。他不禁握了握张彩霞的手。

他懂爹的意思。爹是要他把他乡当故乡。爹永远不愿做他的故乡。

张彩霞终于解怀了。他这样一想,猛然意识到“解怀”这个词正是村里人对女人生孩子的说法。没想到,虽然他离故乡这么远,可那些词汇还是不时地蹦出来。故乡的概念分解成词语的形式仍然盘踞在他脑海。它们还要占领他多久呢?大概连爹也没意识到,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他和爹说的一直是方言。外人进入不了的方言。

张彩霞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见风就长。有一天,他打量着儿子,忽然吃了一惊:他觉得总有个人站在儿子身后或藏在儿子体内,那个人,就是他爹。

只是,他不会跟他说方言了。

培养大师

这是我儿子,您瞧,他多可爱,这是他六个月时的照片。我后悔,没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给他拍照。现在,很多名人的画册都是从襁褓之中开始的。您瞧他的头多大!他的额角多么宽敞!他的耳朵多长,耳垂多厚实!他的小嘴多么方正!他几乎不像是我和他爸生的。每隔一个月,我都要带孩子去一次照相馆。有一次,他不肯一个人照,硬要拉我进去,喏,就是这张。我激动了。他这么小,就知道爱妈妈,将来出了国,一定会更加热爱祖国的。

别看我生活在平常之中,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平常的人。读书时,我迷上了书法。我经常梦见我写的字,像王羲之的“鹅”字那样,冲天飞去了。但是,很多因素决定我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书法家。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理想了。得感谢我的儿子。是他,重新唤起了我对书法的热爱。有一种力量,鼓励我把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嫁接到儿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