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奈之伪(第2/3页)

这里出现了一个谎言的膨胀公式:谎言只能在滚动中完成自己的“圆满”。但是越滚动,它的着力面就越大,体积膨胀也越快,膨胀了的体积需要有更大的体积来覆盖表面。因此,必然以几何级数疯狂扩张。这一切,就像是在滚雪球。

特定的社会需要,是谎言滚动的“势”,是扩充体积的积雪,是顺坡下溜的速度。

我仔细地分析了这个事件的始末,发现谎言构建起来之后,这个人没有乘机做什么坏事,谋什么财物。相反,倒是为补漏,花费了不少冤枉钱。他的经济情况,一直很差。直到谎言被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贫寒之中。

揭穿之后很多报刊抨击他,嘲笑他,但我认为这些报刊不应如此轻松。当年一有风声就把他推上危险高坡的,还不是报刊?报刊对他,应有巨大的亏欠。

我想,天底下最劳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编造谎言、补圆谎言。因此谎言揭穿,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从报道看,江西这位当事人终于败露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当地领导紧急传唤他回来。

在一间会议室,他刚进门,领导就问了一句:“你到过美国吗?”他连停顿也没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说:“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后和盘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站立起来。

我猜,他当时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这次可怕的“热处理”,总算完工了。

街道已经不是昨日的模样,他摇摇晃晃,回家了。

看得出来,我对这一事件的关注重点,不在那个技工,而在一个谎言的膨胀过程。膨胀过程隐含着几重普遍逻辑,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出现。

可以说,每一个伪君子都经历过类似滚雪球的过程。雪球越滚越大,开始是他们在玩雪球,后来是雪球在玩他们。当他们卑微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那一个个庞大无比的雪球,当滚动的山势和坡度完全无法改变,他们也就被雪球碾扁了。或者说得诗意一点,他们一一变成了雪人,与雪球混成一体。一眼望去,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得一片惨白,天寒地冻。

我在研究了这一“雪球效应”之后,对自己曾经面对过的所有说谎者、造谣者、诽谤者、诬陷者和各色各样以虚假之身投入长期扮演的伪君子,产生了深深的怜悯。

我以前一直奇怪,这些人平常胆子很小,也不浪漫,更缺少想象力,怎么会把一个个谣言闹腾得这么庞大、这么陡峭?现在知道,那早已是雪球的自然滚动和自然膨胀,他们自己也已经目瞪口呆。

我曾经百思不解,这么大的一个个谣言一戳即破、一踢就碎,却又挂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不害怕吗?为什么不赶紧把自己的名字删去?现在终于明白,就像江西那个技工一样,他们已被雪球绑架,被他们原想玩弄的“舆情”绑架,退不下去了。这就难怪,很多骗子在被扣上手铐的那一刻轻轻一笑,他们终于解脱,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也有无奈的成分。甚至是,三分故意,七分无奈。或者说,三分主动,七分被动。或者说,三分可恨,七分可悯。

发现了这一点,我就转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心态。对于那种重大诽谤、弥天大谎,只要是针对我个人而不涉及他人的,便绝不反驳,只是安静地跟踪着它的膨胀过程。一步步猜测,一步步预计,还要暗暗为它设想方案,经常为它的失策失智而扼腕叹息。如果发现有些伪造的细节比较精彩,则点头赞许,悄悄鼓掌。

很久以前,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曾经主持过编剧训练课程。每天让学生们围坐在一起,互相倾听着一个个虚构故事的大胆推进、奇异扩充、惊心转折、意外收尾。学生们尖锐互评,气氛热闹。最后,由我进行总结评论,并且打分。

因此,我的分布在天南海北的学生都知道,作为他们老师的我,绝对看不上报刊网络上那些谣言的虚构水平。不要说我,连他们也不屑一评。就像江西那位技工,虚构等级实在太低,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进入我们的评析范围。我只是为了写文章论述“雪球效应”,才顺手拿来作为例子。

在论述了那么多伪君子之后,我竟然拉出了编剧训练课程,并不是一种幽默。天下一切“伪君子”都在演戏,可惜他们绝大多数缺少编剧功力。我很想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总是自作聪明。我不想从道德上呵斥他们,只想从技术上嘲谑他们,但他们似乎又很难听懂。

因此我只得对伪君子们作一番诚恳的规劝:人生在世,不要玩弄小聪明。世上多的是智者慧眼,你们的种种作态,很容易被看破。只是由于那些套路过于低陋,他们不愿理会,任你们笨拙地玩下去。等到玩过火了,他们也不想转身,只是听着警车警笛的声音响起,微微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