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4页)

车子走了许多路,最后停在一块广漠的郊野里,我们也就从车上下来。灵柩安放在一个深而神秘的土穴前;香炉里又焚起香来,蜡烛的火焰在摇荡的风中,发出微绿的光芒。沁珠拿了一束红梅和一杯清茶,静穆地供在灵前,低声祷祝道:

“长空,你生前爱的一枝寒梅,现在虔诚地献于你的灵前。请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时满意,然而在你死后呵,你却得了我整个的心,这个心,是充满了忏悔和哀伤!唉,一个弱小而被命运拨弄的珠妹,而今而后,她只为了纪念你而生存着了。”

这一番祷词,我在旁边听得最清楚,忍不住一阵阵酸上心头。我连抬眼看她一看都不敢,我只把头注视着脚前的一片地,让那些如奔泉般的泪液浸湿了地上黄色的土。袁姐走过来劝我们到那座矗立在高坡上的古庙里暂歇,因为距下葬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到了庙里后,选了一间清静的僧房坐下休息。沁珠这时忽然问我道:“我托你们把照片放在灵柩里,大概是放了吧?”——这是曹入殓的那一天,她将一张最近送给曹的照片交给我们,叫我们放在曹的棺材里。——这事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劝她不必这样做,而沁珠绝对不肯,只好依她的话办了。当时因为她正在病中,谁也不敢提起,使她伤心,现在她忽想起问我们。

“照你的话办了!”我说。

“那就好,你们知道我的灵魂已随他去了,所余下的是一副免不了腐臭的躯壳,而那一张照片是我这一生送他唯一的礼物。”她说着又不禁流下泪来。

“快到下葬的时候了,请你们出去吧!”袁先志走进来招呼我们。沁珠听见这话,她的神经上像是又受了一种打击,异常兴奋地站了起来,道:“唉,走,快走,让我再细细认一认装着他的灵柩——你们知道那里面睡着的是他——一个为了生时不能得到我的心因此哀伤而死的朋友,呵!为了良心的诘责,我今后只有向他的灵魂忏悔了!唉,这是多么悲惨的结局呵!”

沁珠这种的态度,真使我看着难过,她是压制了孩子般的哭声,她反而向我们笑——同眼泪一同来的笑。我掉过头去,心中梗塞着,几乎窒了呼吸!

来到墓地了,那边许多含悲的面孔,向深深的土穴注视着,杠夫们把灵柩用麻绳周围束好,歇在白杨树下的军乐队,又发出哀乐来;杠夫头喊了一声口号“起”,那灵柩便慢慢悬了空,抬到土穴的正中又往下沉,沉,沉,一直沉到穴底。那穴底是用方砖砌成的,上面铺了些石灰。

“头一把土应当谁放下去?”几个朋友在低语地商量着。

“当然还是请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灵的话。”朋友中的某人说。

“也好。”其余的人都同意。

沁珠来到土穴畔,望着那白色的棺材,注视了好久,她流着泪,俯下身去在黄土堆上捧了一掬黄土,抖战地放了下去。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口唇变成了青紫色,我同袁姐连忙赶过去把她扶住,“唉,可怜!她简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声向我说,我只用点头回答她。我们搀沁珠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朋友们不歇气地往坟里填黄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经填平了。“呵!这就是所谓埋葬。”环着坟墓的人,都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黄昏时这一座新坟大致已经建筑完成了。坟上用白石砌成长方形的墓,正中竖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着“吾兄长空之墓”。两旁刻着小字是民国年月日弟某谨立。下面余剩的地方,题着两行是:“愿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闪烁,如彗星之迅速。”旁边另有几行小字是:“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着曹生平的事略,石碑左右安放着四张小石凳,正面放着一张长方石桌。

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