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2/12页)

他回到旅店,皮肤在雪中冻得没有了知觉。脸上的骨头直发疼。他喝着酒,心情愉快起来。他用双手捧着酒杯,好像捧着一个碗,咧嘴龇牙。

夜里他梦见了逝去的人。他们两个人穿过田野。然而滑雪教师没有了形体,消失了,索尔格醒过来,身边没有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系着一件蓝色围裙;他的双眼被反射着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后,索尔格想着极其没有意思的事,又睡着了,心中充满对一个虚拟世界的渴望。那个虚拟世界透入真实世界,将真实世界推入虚拟之中。

清晨,阳光照进立在屋角的一个空木头表盒里。索尔格去看望停尸间里的遗体。滑雪教师像个布偶躺在棺材里。眼皮的皱褶化成一条条纹路向旁边延伸到太阳穴上;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闪着微弱的光。他戴着那顶毛线织的帽子。见到他时,他几乎总戴着这顶帽子,上面有“天国峡谷”字样;脖子上戴着一个绿松石护身符。

索尔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殡仪馆的看门人穿着一身缀着黄铜纽扣的制服,在大门前走来走去,路面上到处是他扔掉的香烟头,有的还冒着烟。他们的上方悬挂着星条旗。星条旗一旁,一种深绿色悬垂植物抽出的一条条嫩枝顺着房墙飘舞着。一大卷电缆从旁边滚过。一个个清晰的云团高耸在其他蒙蒙云团上方,近处是这样,远处也是这样。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辆上山的索道车。车厢因有人进来突然晃动起来,刚进来的人身上的滑雪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似燃烧的木柴。即使在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脸。车厢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后又爬起来接着跑,好像一个个可爱的轮子在滚动。

到了山顶站后,索尔格先是跟在一队并不相识的人后面,原因仅仅是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浅色毛皮大衣,后来才一个人接着走自己的路。下过这场雪后,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没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积雪很厚,同时又松散,因而常常还能看见土地泛出的亮光。

他朝上攀登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在一个马鞍形山脊后,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们呈暗红黄色,一条白色云带在它们身后缓缓飘移而过。他快步顺着山坡向上爬,直到脸上沾了不少松针,随后他停下脚步,仿佛是走入了一个禁区。听不见一声鸟鸣,只能看见依旧还十分遥远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个个圆形山头。他的前面,一条深深的沟壑边上,耸立着一棵山间孤松,旁边长着低矮的橡树林,雪花从橡树干枯的树叶间飘舞而出。这时,那棵松树里传出一种声响,但什么也看不见:一种轻细而清晰的噗噗声,持续的时间很短,一阵寂静之后,又重复了一次。过了一会儿,第三次响起那种噗噗声:但不再是同一棵树里,而是来自远处的一棵松树。它长在下面沟壑中,同样也是一棵孤松。紧接着,有两群尖声鸣叫的白肚皮小鸟从高处垂直而下,落在两棵树上。

索尔格站在厚厚的积雪里,好像又套了一双靴子,望着下面黄色雾气中的广阔平原,从山脚下向东延伸出几千英里的平原。这片土地大概从未经受过战争的苦难。他用雪洗了洗脸和手,开始吹起单调的口哨。他将雪塞进嘴里,但吹出的口哨声更大了。他咳嗽起来,最后成了抽泣。后来他垂下头,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声痛哭。

他向上望去,觉得自己看见那些人使足了劲在笑话自己。他随着他们一起笑。现时在熊熊燃烧,往昔在闪着光亮。想象着自己的不复存在,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享受,脑海中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不要极度兴奋!”(永远再不要极度兴奋。)为了战胜这种极度兴奋,他在四周寻找着某种依据。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的沟壑中构成一条闪闪发亮的垄沟:他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声情不自禁的呐喊,一片树丛甚至传回轻细的回声。抑郁和情欲袭上索尔格的全身。

在返回这个一英里高的城市途中,又见那一簇簇坚硬的野草在冰冻的积雪上滚过那片休耕地。光秃秃的平原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矮树林,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迫切的期待。然而,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也是期待吧。这样你就可以把玩一切都皆(极其)有可能的游戏,就像那地震化作人类的舞蹈一样,一种无意义的活着也成了有意义的游戏。

这架傍晚载着你继续东行的夜航班机中就再没有其他人吗?你这排座位都空着,前排那些靠背都立得直直的,影影绰绰地笼罩由客舱舱顶反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中——在深深的、半明半暗的机身中,那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成了一种调节情绪的声音,它使得这位乘客获得了与过去的数小时的联系。他在想着“自己的人”,构想起种种立刻与他们相见的计划;他再也不想到得太晚了。由于那个逝去的滑雪教师,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庭又真真切切一点一滴地浮现在索尔格眼前。他曾觉得对兄弟姐妹负有责任。他们之间甚至曾有过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在这种情感中,他们组成了一个圆圈形态,现在依然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几乎再没有机会说共同的语言了(其间他们并没有失去它,但却只是作为记忆游戏背诵着它)。父母去世时——这个正在遐想的人就是这么看的。同时,他觉得下面深处平原上的灯火就是墓园中的一条条道,后来又变成了一个个星象——兄弟姐妹第一次相互拥抱了,此后这么多年,彼此间再没有通过信息:起先还是淡漠,久而久之甚至怀有敌意。这一个只当另一个消失不在了。如果他想起了兄弟姐妹,那就是突然在想象着一则讣告(他们也一样,对自己的兄弟也只是在等候着死讯,他认为自己对此一清二楚)。他们当然也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有时相互之间也说说话,可在现实当中,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不过在大多数梦中,他们只是作为具有危险的、无法移走的尸体四下里躺在祖屋里。因为他们从未明确表示成为敌人,所以相互和解也就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