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第2/3页)

我看着卡西孤独的金黄色棉衣越走越微弱,却永远不会消失似的,那么倔强。很久以后再扭头张望,那一点儿金黄色仍然不灭,在荒茫遥远的山体间缓缓远去。

我们默默前行。天色越来越亮,风势渐渐小了。两个多小时后就完全走出了吉尔阿特牧场的丘陵地带。又穿过一两个有许多白房子的村庄后,抵达了额尔齐斯河南岸。驼队沿着冰雪铺积的河岸向东走了半个小时后停下来。那一处水面最宽阔,水流较为平缓。斯马胡力找了一处地方下水,策马奔向河中心。一路上马蹄踩破浮冰,溅起老高的水花。但他还没到河中心就折转了回来,大声喊着:“可以!这里就可以了!”招呼我们也下水。

这条最终汇入北冰洋的蓝色大河从东至西横亘眼前,寒气逼人。看似平滑的一川碧玉,可我们都深知它挟天裹地的力量。上下游巨大的落差造成湍急的流速,水流冲击力很大。

妈妈把骆驼之间连接的缰绳又整理了一遍。扣结儿打得既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太松了一扯就脱开,会造成骆驼的失散;太紧的话,一峰骆驼被水冲走,其他的一时挣脱不得,会被统统拖走。

然后她牵着这串骆驼缓缓下水,跟在斯马胡力后面向对岸泅去。

斯马胡力在河水的轰鸣声中扭头冲我大喊:“李娟,你自己一个人敢过来吗?”我赶紧连说了好几个“不”。他又大喊:“那等着吧!”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勒住马,停在河边冰层上,眼巴巴看着驼队分开激流,左摇右晃地去向对岸。这边的世界只剩我一人。天完全亮了。

不,和我一起留在岸这边的还有怀特班。妈妈他们下水的时候,老狗班班毫不犹豫也跳下冰层,跟在驼队后面缓慢游动,在浪花中只冒出一个头来。而怀特班年龄小,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它吓坏了,悲惨地呜鸣着。几次跳下激流,又吓得赶紧跃回岸上,一个劲地冲着在水里的班班狂吠。

但它回过头来,看到我还停留在岸这边,便赶紧靠拢过来,绕着我呜咽。似乎我成了它唯一的安慰,唯一的保护人似的。后来就不叫了,卧在我旁边,紧紧守着我。我掏了掏口袋,什么也没有,真想最后再给它一点儿吃的啊。马上就要永远分别了,可它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虽然离开了大家,好歹守住了我。

妈妈他们很久以后才靠岸。队伍陆续上岸了,班班却还在河中央艰难地向前游动,努力稳住身形不让水冲走。但我看到它明显地偏移了方向,向着下游而去。眼看着离妈妈他们越来越远,我想它可能力气用尽,渐渐被河水冲走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大喊起来:“班班!班班!”也不知道这样喊有什么意义,能帮上什么忙。好像它听到了可能会清醒过来,继续向前似的。

扎克拜妈妈顺着河岸向下游跑,似乎也在大声呼喊着班班。但水声轰鸣,什么也听不到。终于,我看到它游到了河岸边的浅水处。水流在那里回旋,水速减缓。于是班班一下子加快了速度,三下两下窜上了河岸,激动地向妈妈奔去,然而到了近前又被妈妈喝止。妈妈不喜欢它的亲热举动。

这时斯马胡力骑着马下水返回,向我而来。

我轻轻对怀特班说:“你看班班多厉害!你比它年轻多了,腿又长,骨架子又大,一定也能行的!”

怀特班眼睛明亮地看着我,因为对我所说的语言一无所知而显得分外纯洁无辜。

很久后斯马胡力靠拢了,他接过我的缰绳,试着领我往前走。马儿踩着水边的薄冰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浅水的晃动令人突然产生眩晕感,我异常恐惧,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把两只脚全缩了起来,抬到马背上夹住了马脖子。斯马胡力大笑起来,安慰我不要怕。但我怎么可能不怕!水浅的地方都这么吓人,一会儿到了水深的激流处,肯定会坐不稳掉下去的。我死活不肯往前再走一步。斯马胡力只好牵着我的马回到岸上,然后上了我的马,骑在我马鞍后面,一手挽着我的缰绳,一手牵着自己的空马,抱着我似的继续前进。这下安心多了。

只是还在担心怀特班。回头看时,它绝望地在岸边来回走动,几次伸出爪子试探着想下水,都缩了回去。没有希望了,我深刻地感觉到它的“没有希望”。直到我们真的走远了,我又大喊了一声它的名字。它这才猛地冲进水里,拼命向我们游来。我努力地扭头往后看。可惜这次同样没游多远,这只笨狗又一次打了退堂鼓,连滚带爬回到岸上。亏它平时那么凶狠的样子,肯定全部的胆量都用来咬班班了。

也可能并非它胆小,是它了解自己的极限。它和班班体质不一样,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田园犬,逞强只会让它丧命。而班班是北方牧羊犬品种,更耐寒更胆大。眼下这可怕的寒冷的大水啊……它不愿意死去,又不愿意离开我们。没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