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2/18页)
她家可能算眷村的“有钱人”,因为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不时有小孩跑来买一颗泡泡糖或一瓶醋之类的。似乎还不到吃饭的时间,但不知为什么,二老忽然下决心非让我们吃一碗面不可。他们是旗人,说起客气话来特别好听,特别理直气壮。
面下好了,是麻酱面,只两碗,二老自己不吃。她的父亲负责把麻酱调稀拌匀——并且端上桌,然后他转身走开。他的脚不好,走起路来半步半步地磨蹭着往前挪。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霎,我忽然看见,他背过身去把筷子头上残余的芝麻酱慢慢舔食了。虽然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却直觉地知道他正十分珍惜地享受着筷尖那一点点麻酱的芳香。就由于那种敬慎珍重,使人不觉其寒酸,只觉得在窥伺一场虔诚恭逊近乎宗教的礼仪。
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画面,在我心中竟保存了三分之一世纪而不能忘记。
一路行去
把电话挂断,挂不断的泪一径流了下来,我咬牙往关口走去。
也不知是第十几次走出那关口了,但从来没有这样割心地疼,孩子倒是洒脱,电话那端是他们愉悦的童音,两人都答应要乖,要做好孩子。我也装作快乐地和他们说再见,从来不知道做一个母亲是可以一面流那样热烫的泪,一面仍可勉强拼出那样温甜的声音。
队伍是十一个人,没有组织,没有经费,只凭一声吆喝,就这样各人请了假,硬挤出十七天的时间上路。十一人分三组,我们这组是四个人,主要安排访问的路线是美国传播机构、教会领袖和中国留学生。那一晚,丈夫守着电话打,一下子就打了十几通越洋电话,钱?管他,访问的路线就这样定了,钱,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
扣好安全带,我把幻灯片从皮包里抽出来,有一张还是朋友刚才赶着送到机场来的。幻灯片全是临时赶的,做我们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们自己专去拣些别人不做的事来做,扰得我们的朋友也跟着忙得人仰马翻,他们全是在学业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却每每为了帮我们的忙不吃不睡的——不能想,这些事一想起来就心酸眼热,五内如翻岩涌浆,无法平复。
“我们要组织一个基督教友好访问团到美国去,”那天我嗫嗫嚅嚅地打电话给秀治,“我想要送些礼物给那些美国教会领袖,我希望那种礼物可以一直保存着,天天看,就会想起台湾,这样看来,当然是送画最好——我想要你几幅绣画,我出不起钱,可是布和绣线那些成本我总该出……”
秀治是一个质朴的人,从来不懂得宣传自己,也只有她那样纯的人才能有那么醇的作品,她从来舍不得卖画,每次卖,都是为了教会的慈善活动,她那样千针万线绣出来的啊……
她捐了三幅画,我捧着那样的画,觉得天地都为之庄严肃穆起来,同时捐出的还有王蓝跟许坤成,王蓝并且把他的画袋借给我,所有框好的画都放在那里面,我生平没有提过那么殷实沉重的东西。
配合幻灯片放的录音带是“解大哥”帮的忙,临行的前一夜,我们还磨在录音室里,一遍一遍地修正着,他一会儿钻到唱片库里去,一会儿又钻到控制室里来,声音也是琢磨了又琢磨,总想做得最好,走出录音室已经是次日凌晨了,他送我回去,北安路上夜静静地平展着,我们走到路口,他叫了车给我,跟我说:
“张姐姐,对你们夫妇,我真的可以说:‘我很爱你们。’”
我跳上车,一句话也没说——不知该说什么,上天为鉴,所有的朋友都对我太好,我永远不能偿还,多甜美的欠负!不是“常恨此身非我有”,而是“常喜此身非我有”,全是朋友们的恩情缀成的。
我把录音机打开,开到最小声,一面模拟着要怎样配合幻灯画面——在两万多尺的高空,时差?没有时间去管时差了,我一下飞机就得去工作,我也许会累,累就累,我得去放映,去谈,去辩论,去指责,去跟人聊通宵,在冰天雪地里把自己走成一介苦行僧侣,连孩子都横下心交给爷爷奶奶了。这十七天我们如果不拼命就对不起自己。
跟孩子一起交给人的是学生,一开学就请假,让我觉得愧疚,但黄答应来代课使我喜出望外,他要跟学生讲中国诗的欣赏。每次跟他通电话,都使人迷惑,似乎仍是大一那年,似乎仍同坐在中文系的第一教室里上课,似乎凭栏望去仍是涨绿的双溪,以及有若长虹之桥柱的青山。但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文学院院长,他答应来演讲,我自豪,因为有一位才华过人、以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从“大一学生”变成了“学者”的朋友,但我更自豪的是这个我所身处的社会,这个社会允许一个肯上进的穷苦大一学生,在十几年间成为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