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第3/10页)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背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
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红着眼睛从甬道走过。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青苔厚石墙,黄花串珠的树,树下来来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头往高窗望去,香烟缭绕而出,一对素烛在正午看来特别黯淡的室内跃起火头。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后,似乎忽然间我想起,这里大概就是台大医院的太平间了。
流泪的人进进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蝉壳旁,一阵当头笼罩的黄花下。忽然觉得分不清这三件事物,死,蝉壳以及正午阳光下亮得人目眩的半透明的黄花。真的分不清,蝉是花?花是死?死是蝉?我痴立着,不知自己遇见了什么?
我后来仍然日日经过青岛西路,石墙仍在,我每注视那棵树,总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遇吗?我一无所遇吗?当树开花时,花在吗?当树不开花时,花不在吗?当蝉鸣时,鸣在吗?当鸣声消歇,鸣不在吗?我用手指摸索着那粗粝的石墙,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不要求回答。
然后,我越过它走远了。
然后,我知道那种树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从梵文译过来的,英文是golden shower,怎么翻呢?翻成金雨阵吧!
梅妃
梅妃,姓江名采,莆田人,婉丽能文,开元初,高力士使闽越选归,大见宠幸,性爱梅,帝因名曰梅妃,迨杨妃入,失宠,逼迁上阳宫,帝每念之。会夷使贡珠,乃命封一斛以赐妃,不受,谢以诗,词旨凄婉,帝命入乐府,谱入管弦,名曰一斛珠。
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当三千白头宫女闲坐说天宝年的时候,当一场大劫扼死了杨玉环,老衰了唐明皇,而当教坊乐工李龟年(那曾经以音乐摇漾了沉香亭繁红艳紫的牡丹的人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时节里,那时候,你曾怎样冷眼看长安。
梅妃,江采,你是中国人心中渴想得发疼的一个愿望,你是痛苦中的美丽,绝望时的微焰,你是庙堂中的一只鼎,鼎上的一缕烟,无可依凭,却又那样真实,那样天恒地久地成为信仰的中心。
曾经,唐明皇是你的。
曾经,唐明皇是属于“天宝”年号的好皇帝。
曾经,满园的梅花连成芳香的云。
但,曾几何时,杨玉环恃宠入宫,七月七日长生殿,信誓旦旦的轻言蜜语,原来是可以戏赠给任何一只耳膜的,春风里牡丹腾腾烈烈煽火一般地开着,你迁到上阳宫去了,那里的荒苔凝碧,那里的垂帘寂寂。再也没有宦官奔走传讯,再也没有宫娥把盏侍宴,就这样忽然一转身,检点万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样真实而存在的是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点对生命的执着。
士为知己者死,知己者若不可得,士岂能不是士?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若不可遇,美丽仍自美丽。
是王右丞的诗,“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宇宙中总有亿万种美在生发,在辉灿,在完成,在永恒中镌下他们自己的名字。不管别人知道或不知道,别人承认或不承认。
日复一日,小鬟热心地走告:
那边,杨玉环为了掩饰身为寿王妃的事实,暂时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
那边,太真妃赐浴华清池了。
那边,杨贵妃编了霓裳羽衣舞了。
那边,他们在春日庭园小宴中对酌。
那边,贵妃的哥哥做了丞相。
那边,贵妃的姐姐封了虢国夫人,她骑马直穿宫门。
那边,盛传着民间的一句话:“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那边,男贪女爱。
那边……
而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那些故事就这样传着,传着,你漠然地听着,两眼冷澈灿霜,如梅花。你隐隐感到大劫即将来到,天宝年的荣华美丽顷刻即将结束,如一团从锦缎上拆剪下来的绣坏了的绣线。
终有一年,那酡颜会萎落在尘泥间,孽缘一开头便注定是悲剧。
有一天,明皇命人送来一斛明珠,你把珠子倾出,漠然地望着那一堆滴溜溜的浑圆透亮的东西,忽然觉得好笑。
你曾哭过,在刚来上阳宫的日子,那些泪,何止一斛明珠呢?情不可依,色不可恃,现在,你不再哭了,人总得活下去,人总得自己撑起自己来,你真的笑了。拿走吧,你吩咐来人,布衣女子,也可以学会拒绝皇帝的,我们曾经真诚过,正如每颗珍珠都曾莹洁闪烁过,但也正如明珠一样,它是会发黄黯败的,拿回去吧,我恨一切会变质的东西。
拿走吧,梅花一开,千堆香雪中自有万斛明珠,拿走吧,后宫佳丽三千,谁不想分一粒耀眼生辉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