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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世界钱不重要(第2/3页)

我一个同事回老家结婚,回来说在老家自己像个大人,在北京自己像个孩子。在老家,去看丈母娘,得学会买东西,学会哄她。老婆的二舅表姨叔伯弟兄,都得应付,陪人喝酒跟人唠嗑让人舒坦。表姨的儿子盖房子借钱,还让你跟他一块买建材,这种事就是历练。但一回到北京,生活顿时变得简单了。虽然认识的人多,但关系清晰明了,因为每个朋友之间的权益界限很清楚,许多是点赞之交。要聚就一块吃顿饭,也不用自己操锅碗瓢盆,到酒店订一桌完事。

我父亲那代人,会修灯泡,修收音机,修电视,婚丧嫁娶的事情自己能铺排主持。我不会。现在不会,到五十岁恐怕都不会。因为生活不需要,马桶堵了,打个电话就有物业上门来修。在这种生活下,人慢慢就开始像一个零件。

赫津哈伊写过一本书叫《游戏的人》。他说一个人只有在真正投入到游戏当中的时候,才最接近真实的人。在游戏的时候,人能忘掉生活的种种束缚和羁绊,最大限度发挥出创造力。但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创造力的空间很狭窄。

有人说旅游可以丰富阅历。古代没有“旅游”这个概念。出门在外,做生意的叫商,不做生意的叫旅。像我们这种北漂,就是旅。漂到美国叫旅美。孔子占卦占到“旅”,非常不开心,这意味着一辈子颠沛困顿。游呢,像鸭子在水里四处游荡,所以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个“游”好比今天的“浪”。说浪,有骂人的嫌疑,浪到丽江,浪到湘西,随便浪。杜牧在诗中说:“堪恨王孙浪游去,落英狼藉始归来。”

今天的旅游,到一个地方,订酒店,买门票,逛景点,购物,再坐飞机回来。三天,或者七天。对风物人情了无所知。而《射雕英雄传》里的旅游,郭靖黄蓉骑着小红马,往南,没有目标,没有旅游攻略,碰见好山好水停下逗留半月学游泳。到了一个镇子,没有吃的,黄蓉去偷人家的鸡,不用拔毛,糊了泥巴烤熟,剥掉泥巴毛一起褪了。这时候碰见洪七公,三人一起旅游,他们相当于驴友的关系。他们在一个镇上,也不是大景点,黄蓉去买菜,亲自下厨,待了一个多月,做的菜不重样。今天旅游没有人逛菜市场了,很少有酒店能自己下厨。你花了那么多钱去一个城市,不看景点去逛菜市场,会觉得这样做有病。但这种观念,就把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抽离掉了。人生变成迅速地挣钱再迅速地花掉,像完成任务一样完成生活。

孔子的时代,教人读《诗经》,诗可以兴观群怨,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这些东西,才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金庸小说好看正在此,他出生在大家庭,少年仗剑出游,听闻过很多故事,所以笔底花团锦簇。如果让我描绘一座花园,来烘托氛围,我描绘不了,我知道的草名不超过五种。

今天的小孩儿,不能多识草木鸟兽之名。鸟兽没了,草木连大人也不认得。今天的小孩儿擅长识车标。我见过非常多的小孩儿,由奶奶或姥姥牵着,这辆是奥迪,那辆是奔驰。大人就以为小孩儿喜欢汽车,似乎所有小孩都喜欢汽车。其实不是小孩喜欢汽车,是小孩儿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和敏感。这种好奇心无从在别的地方发泄,只能认认车标。在过去,小孩儿会认这是槐花,那是榴花,这是芍药,那是锦葵。我见过一个孩子儿,会背北京地铁图,别人问从哪儿到哪儿,他能说出所有站名。这孩子非常聪明。但他一旦长大,就会发觉这种知识趣味索然,因为它们毫无美感可言。而如果那是一株花一棵树的名字,是风土人情、诗词歌赋,从中得到的审美经验会伴随他一生。

美育非常重要。一个人要想生活得好,不在于有没有钱,而在于有没有审美的能力,能否发觉世界的万种美好。像曹雪芹、金庸,都是审美大家。我读金庸,第一遍是读故事,第二遍是领略意境。像东海之中开满桃花的仙岛,桃花影落,神剑飞舞;碧海潮生,玉箫声动。相当之美。

再如郭靖黄蓉在太湖归云庄,夜半听得风声,跳出墙外,穿过奇门遁甲的村路,来到湖边。太湖上正有金人经过,侠士密谋劫他们船只,郭靖黄蓉飞身跳上船顶。船渐渐驶向太湖中央。四望尽黑,唯有远处点点渔火。船舱中正密谋家国之事,而一对正当最好年龄的侠客佳人在舱顶领略这太湖夜色。既惊心动魄,又诗意盎然。如杜工部的诗:“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种意境,旅游能领略得到吗?

我看过一篇报道,一个家长是国企老总,特别希望孩子将来能跻身西方上流社会。他对西方上流社会的理解是每个人都会打冰球。所以让孩子从小就去学冰球,每天上完课,背着重重的书包去冰球场练习到十点,再回家做作业。这种家长可谓愚蠢,他对教育的理解太肤浅。当他让孩子花太多精力面对这些东西时,孩子就会对世界的千姿百态一无所知。假如金庸从小被他父亲关在房间研究写作,他肯定写不出来那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