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滴水一样(第2/2页)

对于20世纪中国的“左祸”起源,有各种隔靴搔痒的看法:有的认为“左祸”始于“文革”,有的认为它始于“反右”,更远的追溯到“土改”,但在高华之前,极少有人去碰触“延安”这个主题。美国学者Mark Selden七十年代出版九十年代重版的《革命中国的延安道路》,对“延安模式”也做了浪漫主义的诠释。直到今天,“延安精神”在很多人眼里,仍然只代表着理想主义、官民平等和生死与共的“战斗情谊”。正是因此,高华对延安整风运动的反思性分析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说很多人的研究是将一个神话的枝节剪去,他却是将一个神话连根拔起。不少学者认为,如果没有“大跃进”,就不会有“文革”。进一步倒推,如果没有“反右”造成的万马齐喑,就不会有“大跃进”的成功。再推,如果没有“土改”“镇反”的成功,“反右”也不可能如此顺畅……在这个倒推的过程中,高华则走得更远:如果没有延安整风,就不会有若干年后的“万岁万万岁”。今天很多人鞭笞“文革”中的“人性沦丧”,但对延安时期的“理想主义”赞赏有加,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华的研究显示,整风中的人人过关“向党交心”,与“文革”中万众一心挥舞红宝书的场景,其实是多米诺骨牌第一张与最后一张的关系而已。

然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只是高华老师的一面。勇气与严谨的结合,才是高华写出经典的原因。因为追溯个人崇拜的根源,自然冒犯了诸多神话信徒,一些恼羞成怒的信徒至今仍在攻击高华老师,但事实上真正仔细阅读高华的书与文章,就会发现高华绝不是一个偏激的“愤青”。他持重温和,细密精准,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评价历史人物总是引导读者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这是为什么分析一个问题,高华老师需要精耕细作十多年。在档案不解密、资料来源非常有限的情况下,高华老师的写作无异于一个巨型的“填字游戏”——他需要不断从已知的信息中推导未知的信息,而这种推导最终依赖于他对浩渺史料的掌握、比照、揣摩和衔接。一个人回忆录中不经意的某句话,和另一个人回忆录中不经意的某句话,叠加来看,也许就否证了第三个人回忆录中的不经意的另一句话。一份电报上某个名字的出现暗示了某个信息,而另一份电报上某个名字的缺席则指向另一个信息……正是对史料精细的把握和分析,将高华锻炼成了一个党史知识方面的“福尔摩斯”。有朋友告诉我,一位有机会接触绝密档案的学者曾感叹,高华没有读过档案情况下所推理出来的历史图景,竟与他看到的档案所揭示的图景惊人一致。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我不清楚,但数十年苦心研读已使高华老师成为党史方面的百科全书式人物,却是有目共睹。

《一九八四》中,历史是不断被改写的——不断变化的现实需要不同的历史,于是历史就像橡皮泥一样不断被揉捏、被塑造成“政治正确”的形状服务于现实政治。从整风开始,思想改造的成功恰恰依赖于对党史的“重塑”——纷繁复杂的党史被归结为“正确路线”和“错误路线”的斗争史,而“正确路线”的卓越代表永远是“红太阳”本人。今天,权力的巩固仍然借助于对历史的改写与屏蔽。历史一层层被擦掉,或者被涂抹,失忆的人群也因此成为价值的木偶。

高华这样“不识时务”的历史学家则是在带领人们出走,突破对记忆的封锁。据说高华的很多文字,是在深夜的厨房里,就着昏暗灯光写出来的。我想象那个画面,觉得异常动人,仿佛看见一个地质学家在翻山越岭,搜寻过去留下的遗迹,试图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一个湖泊,那里曾经有一个冰川。《一九八四》里,男主角温斯顿发现一个和自己一样怀疑伪造历史的“同类”时无比惊喜,他举杯对那个人说:“为了过去”。不知道高华老师是否读过这本书,如果读过,读到这里他也许会心有戚戚。是的,不是为了“美好的未来”,不是为了“欣欣向荣的今天”,他的努力仅仅是“为了过去”,为了一就是一、而不是零或者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