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10/16页)
尽管如此,有些批评家仍以评价当代文学为己任。他们的工作是困难的、危险的,而且往往是非常枯燥的——这一点我们当然承认,但我们总希望他们能多给人以真诚的鼓励,少发一点花环与桂冠,因为这些东西很容易褪色、破损,用不了多久就会使戴着它们的人显得滑稽可笑了。我们希望这些批评家对当代文学少一点个人意气,多一点公正、宽容的态度,希望他们把当代作家看作是一群正在建造一幢大楼的工人——这幢大楼是由许多工人合力建造的,即使有个别工人特别卖力,至多也只能做个无名英雄。我们还希望,当我们有糖有黄油、能坐下来沏杯茶高高兴兴地聊聊天、谈谈当今文坛趣事时,这些批评家能暂时收起那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譬如「拜伦是否真的和他姐姐结过婚」之类的东西——最好他们还能离开我们一会儿,而且在出去的时候能帮我们把门关好。而在他们起身要走的时候,我们就拉住他们的衣领吩咐他们,要他们在离开我们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想一想那位面容憔悴的海丝特·斯坦厄普夫人——她坚信耶稣基督一定会再次降临人间,所以她不仅在自己的马厩里总是养着一匹将来可供耶稣基督骑坐的大白马,而且她还天天遥望着远方的群山,焦躁不安地、满怀信心地等待着救世主的出现——我们希望他们能像海丝特·斯坦厄普夫人一样,在牢记过去的同时憧憬着未来,为期待文学杰作的再次出现,而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
当代美国小说漫谈
领略外国文学,就像到国外去旅游,当地人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见了会大惊小怪;当地人说的母语,我们虽当作外语学过,还自以为很精通,但一听当地人说,我们仍然会莫名其妙;最糟糕的是,由于我们一心想了解所谓的民族特点,于是便拼命寻找和我们自己不一样的东西,而且不管找到什么,只要是和我们自己不一样的,便马上认定:这就是真正的法国精神或者美国精神;于是就有人著书立说,对它们大加论述,甚至大加推崇。殊不知,我们这种轻率、鲁莽的做法,很可能只会使法国人或者美国人觉得可笑,甚至觉得可恶。
在美国文学中漫游的英国旅游者,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要在那里找到和英国文学截然不同的东西。于是,他们欢欣鼓舞地找到他们所说的「真正的美国诗人」,那就是瓦尔特·惠特曼。因为据他们说,惠特曼的作品不仅具有美国特色,而且是原汁原味的;在整个英国文学中,找不到一个和惠特曼相像的诗人;在我们的历代诗歌中,也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和他的《草叶集》相像。不一样的,就是好的——这种猎奇倾向不仅把我们引向惠特曼,还使我们越来越疏远爱默生、洛威尔和霍桑,原因就是他们曾从我们的文学中汲取过养分,而且还和我们的某些作家很相像。不管这种猎奇倾向有没有道理,也不管它是不是公平,反正我们现在仍然这样对待美国文学。当然,要把亨利·詹姆斯和华顿夫人这样的著名作家撇在一边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对他们的赞扬总不免有所保留——因为我们总觉得,他们不是「真正的」美国作家;因为在他们那里,我们没找到我们想找的那种东西。
好了,说了一通英国旅游者对待美国文学的轻率、鲁莽态度之后,现在要来谈我们的问题了。我们要到美国当代小说中去旅游,有哪些重要景观是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呢?应该从哪里开始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会觉得很为难,因为我们稍稍想一想,就能一下子说出一连串美国当代小说家的名字和一大堆书名。德莱塞先生、卡贝尔先生、坎菲尔德小姐、舍伍德·安德森先生、赫斯特小姐、辛克莱·刘易士先生、维拉·卡瑟小姐、林·拉德纳先生——他们写了许许多多小说,而所有这些小说,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都应该认真探讨一番。不过,我们既然是旅游者,就大可不必面面��到,不必去考察每一个小说家的每一部作品;我们只需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三个小说家身上,着重研究一下他们的几部重要作品,便足以了解美国当代小说的概况了。
安德森
在所有美国当代小说家中,目前在英国被阅读和被讨论得最多的,也许是舍伍德·安德森先生和辛克莱·刘易士先生。而在他们的所有作品中,我们首先要来看一看的是一部叫《讲故事者的故事》的小说。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自传,因此可以帮助我们先了解一下美国当代小说家所面临的是什么问题,这样我们才能进一步探讨他们是如何处理问题的。通过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生活的原始景象——这是小说家直接看到的世界,而不是经过小说家重新安排、以便和他笔下的人物相协调的那个世界。是的,我们通过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眼睛所看到的美国,好像是个非常奇异的地方。那么,究竟能看到什么呢?我们看到,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大陆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新建的村镇。这些村镇和英国乡村很不一样:在英国,农舍的墙上往往长满青苔和长春藤,而且无论冬夏,都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这里的村镇则不然,它们是人们在短期内匆匆忙忙建起来的,所以既简陋又杂乱,更像我们的城乡结合部。那里没有慢悠悠的英国马车,只有冒着黑烟的福特汽车;没有樱草花坛,只有一堆堆破烂罐头;没有谷仓茅舍,只有用瓦楞状铁皮盖起来的棚屋。它们是临时的、简陋的、东拼西凑的、乱七八糟的——所以,安德森先生抱怨说,就像一堆垃圾。他接着就问:在这样的垃圾堆上,艺术家要是不被绊倒的话,还能不能发挥自己的艺术想象力?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只有这个办法——那就是,死心塌地认定自己是个美国人。这就是安德森先生既含蓄又明确地得出的结论。这就是在一片不和谐音中出现的一段和谐的音符。所以安德森先生就像一个自我催眠的失眠症患者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是个美国人,我是个美国人……」在这句话里,他非常顽强地表现出了一种最基本的、然而又是被抑制的内在意念。是的,他是个美国人——这很倒霉,但是也很幸运;反正不管是好是坏,他是个美国人。「你们看!在我身上,活着一个美国人,而且是一个苦苦挣扎着想要成为艺术家的美国人。他想认识自己;他对自己和对别人都充满了好奇心;他要生活得很自在,而不是装得很自在。他总是在问:我既然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意大利人、德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或者犹太人,那又是什么人呢?」是的,我们很想再问一遍:他到底是什么人呢?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他把自己说成什么人,反正他已不再是英国人;不管他将来可能会成为什么人,反正他是不可能再成为英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