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5/37页)

每天下午玛丽吃过了中饭又从家里出来,就到这个最热闹的地方。这位奇伟的巡士先生的样儿她心里爱上了。这还不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他那样儿多雄壮,多伟大。想象他那狠的粗大拳头使劲的扎下来!

她想象一个英雄打架时的身手,晃着他的大拳,高高的举着,霹雳似的栽下来,什么也挡不住,谁也熬不起——一只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爱瞧着他那两边晃着的大脑袋,他那镇定的骄傲的大乌珠——一双压得住,分得清,断得定的大眼睛。她从不曾准对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个耗子对着猫儿的神睛萎萎缩缩的躲回了他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药房门前的那块石柱旁瞄着他,或是假装要搭电车,站在马路的那一边,她又掩在那家眼镜铺子过去一点的柱子边偷偷的觑了他一眼,赶快又把眼光闪了开去,只算是看街上的车了。她自以为他没有瞧着她,但是什么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着管着:他第一次见了她就把她写录在他巡士脑筋里的纪事簿上,他每天都见她,后来他就成心去瞧着她,他乐意她那偷偷的劲儿,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懦怯的眼光让他的罩住了。他那眼从上面望下来盖住了她——整个的世界,像是全变成了一只大眼——竟像是着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司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行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A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的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要不到的东西。

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的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逼缩的掩住她的颈凹,宽荡的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的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的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的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卤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她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紧皮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的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准头错了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相,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的品评镜子里的A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坟里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的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药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总是愿意他的,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