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33/34页)

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的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A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不是侦刺你的内蕴,不是有目的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你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的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Keats)听鹃啼时的:

My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omlock I had drunk…

Tisnotthroughenvy ofthyhappy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ft Vogl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 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Enoug h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by.

曼殊斐尔,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呖呖,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应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我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ebecc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 to 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所以从略。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problem of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 the w Arnold)以后评衡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尔,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那晚随兴月旦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里和罗素夫妇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说起东方的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中国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当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问中国顶喜欢契诃甫的哪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欢读哪几家小说,我说哈代、康德拉,她的眉稍耸了一耸笑道——

“Isn’t it!we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A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