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29/34页)

“这快调还得快一点,”普伦先生说,他站了起来,又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坐那沙发椅,小姑娘,”他对曼丽说。

这风,这风。一个人坐在她自个儿屋子里怪害怕的。那床,那镜子,那脸盆小壶,全亮着,像外面的天。这张床就叫人怕。它躺在那里,睡得着着的……娘得知不得知这被盖上放着一纠纠像蛇盘似的袜子全得我补?她再不想。不,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得……这风,这风!烟囱里刮下来有煤灰味儿。有谁写诗给风的……“我带花给叶子给雨,”……胡扯。

“是你呀,宝健?”

“来同我到海边上去走走,玛提达。这我再也受不住了。”

“有理。让我披上外套。这天多坏!”宝健的外套跟她的一样。扣上了领子她对镜子里照了照自己。她脸是白的,她们俩一样有那火亮的眼,火热的嘴。啊,镜子里的一对她们认识。再见,乖乖,我们就回来的。

“这样好,是不是?”

“扣上了,”宝健说。

她们走得总不够快。低着头,腿正碰着,她们俩看是一个急忙忙的人,走完大街,走下那不整齐的地沥青道满长着小茴香花的,这下去就是靠海那块平地。天晚了——正是黄昏时。大风刮得她们俩走都走不稳,冲着风左颠右跛的像一对酒醉鬼。大场上的野草花儿全叫风给吹倒了。

“来呀!来呀!我们走近一点。”

过了那堤防外面的海里浪起得顶高。她们脱了帽子,她的头发腌在她的嘴里,满是盐味儿,海里风太大了,浪头直往上鼓,也不开花,浪上来嗤嗤的打着堤防的大石壁,长草的滴水的石级全叫淹了去。一股劲浪直冲了过来。她们身上全是水点,她的嘴里尝着又湿又凉的。

宝健说着话哪。她说话声音一高一低的。顶怪的——听了可笑——可是那天正合式。风带着她们的声音——一句句话直往外飞像是一条条小的窄的丝带。

“快一点!快一点!”

天愈迟愈黑了。海湾里上煤的靠船上有两个亮——一个高高的在桅上,一个在船艄上。

“看,宝健。看那边。”

一只大的黑轮船冒着一大卷烟,船舱圆窗洞里全默着亮,船上那处全是亮,正在开出去。大风留不住它;它破着浪走,向着那两边是光石子的湾门口去,这去是到……就这光过来显得她异样,又美又神秘的……他们俩臂挽臂的在船栏上靠着哪。

“……他们是谁?”

“弟弟跟姊。”

“看,宝健,那是我们的镇。看得真小不是?那是最末了一次的邮局钟。那是那块大场地那天大风天我们在走着的。你记得不?那天我上音乐课还A哪——多少年前的!再会吧,小岛,再会……”

这忽见黑夜伸出一个翅膀盖住了沸翻的海水。他们瞧不见他们俩了。再会,再会。别忘了……但是那船已经走了!这时候。

曼殊斐尔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作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些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 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 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说美是真的,何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是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霎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凝晶,消融了烦恼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