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26/34页)

他已经走完了那条时髦的哈各德大路。他已经到了街角那所屋子,他们的住宅。进出车马的门推在那里。地上有新过的车轮痕迹,他面对着这所白漆的大楼,窗子满开着,花纱的窗帘向外飘着,宽阔的窗沿上摆着玉簪花的蓝瓷花盆。车道的两边满开着他们的紫阳花,全城有名的。一穗粉红的,浅蓝的花,像阳光似的和杂在纷披的叶子中间,老倪扶先生看看屋子,看看花,又看看车道上新印的轮迹,仿佛他们都在对他说此地有的是青年的生活,有的是女孩子们!

外厅里还是老样子,昏沉沉的满是围巾,洋伞,手套等类,全堆在那橡木柜架上。音乐间里有琴声,又快又响,不耐烦的琴声。客厅的门半掩着,漏出里面的人声。

“那么,有冰淇淋没有呢?”夏罗的声音,接着她摇椅的轧哩轧哩响。

“冰其林!”安粟叫道,“我的亲娘,你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冰淇淋,就是两种,一种是平常店里的小杨梅冰,沿边化的全是水。”

“那饭整个怀得太可怕了。”玛丽安接着说。

“可是,冰淇淋总还太早点。”夏罗缓缓地说。

“怎么呢,要有就得好。”安粟又开口。

“对呀!宝贝。”夏罗轻着口音说。

忽然音乐间门拍的打开了,老腊冲了进来,她一见老倪扶先生站着,吓了一跳,差一点喊了出来。

“嗄呵,是爹!你吓得我!你才回家吗?怎么的查利士不来帮你脱外套?”

她满脸羞得痛红,两眼发光,头发落在额上,她气喘得像方从暗里跑了出来,受了惊似的,原来这就是老腊,是不是,但是她似乎把老子忘了,她A在那里可不是为他。她把持绉了的手绢角放在牙齿中间,恨恨地尽着。电话响了,啊啊!老腊吱的一声叫,当着他直冲了过去。嘭的一声电话间的门关紧了,同时夏罗叫道,“爹,是你不是?”

“你又乏了。”夏罗抱怨地说着,她停止了她的摇椅,把她暖暖的熟梅似的脸凑上去让他亲吻。

头发铄亮的安粟在他的胡子上啄了一下,玛丽安的口唇刷着他的耳。

“你走回来的,爹?”夏罗问。

“是,我走回家的。”老倪扶先生说着,在一张客厅大椅里沉了下去。

“可是你为什么不坐个车?”安粟问,“那时候有的是车,要几百都有。”

“我的乖乖安粟,”玛丽安叫道,“要是爹真愿意累坏他自个儿,我看我们也没有法子去干涉。”

“孩子们,孩子们,”夏罗甜着口音劝着。

玛丽安可不肯停嘴:“不,娘,你宠坏了爹,那不对的。你得对他认真点儿,他是顶顽皮。”她笑着她又硬又响的笑,对着镜子掠她的头发。真怪!她小的时候,嗓子顶软,话也说不出口似的,她有时简直是口吃,可是现在,不论说什么——就是在饭桌上的“爹,劳驾梅酱”,她总是唱着高调,仿佛在台上唱戏似的。

“你来的时候海乐尔离了公司没有,我爱?”

夏罗问道,又把坐椅摇了起来。

“我不很清楚,”老倪扶先生说。

“我说不上,四点钟以后我就没有见他。”

“他说……”夏罗正要说下去,安粟在报纸里乱翻了一阵,忽然跑过来,蹲在她娘椅子的旁边叫道:“这儿,你看,我就的就是那个。妈,黄的,有点银子的,你不爱吗?”

“给我吧!宝贝,”夏罗说,她摸着了她的玳瑁眼镜,带上了,把她丰腴的小手指,轻抚着那页纸,把她的口唇荷包似的卷了起来。“呒,真可爱!”她含糊小语着。她从眼镜边儿上面望出来,看看安粟。“我可不喜那裙飘。”

“不喜那裙飘!”安粟哭丧着声音喊道:“好的就是那裙飘。”(1)

“我来,娘让我看。”玛丽安咄的把那页纸从夏罗手中抢了过去。“我说娘对的,”她高兴的喊说,“有了那裙飘,看得太重了。”

老倪扶先生,人家早把他忘了,一和身沉在他坐椅的宽边儿里面,昏昏的假寐着,听她们说话,仿佛在做梦似的。他真是乏了,他再也使不出劲儿。今夜连自己的太太和女孩子们,他都受不住,她们是太……太。

他半睡着的在心里所能想着的就只——他是大富了。在什么事情的背后,他都看见有个枯干的小老头儿在爬着无穷尽的楼梯,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