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23/34页)
哈雷正受用着他的饭。这就是他的——是的,不定是他的本性,不完全是,可决不是他的装相——他的——就是这么会事——爱这讲吃食,顶得意他那“爱吃龙虾的白肉的不知耻的馋欲”,还有“榧子冰冻上面的那一层绿——又绿又冷的像是土耳其跳舞女人们的眼皮。”
当着他仰起头向着她说:“培达,这奶冻真不坏!”她快活得孩子似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喔,为什么她今晚对着这世界来得这样的心软?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都是对的。碰着的事情都仿佛是可把她那快活的杯子给盛满了。
可还是的,在她的脑后头,总是那棵梨花树。这忽儿该是银色了,在可怜的安迪哥儿的月光下,银得像富小姐似的银,她坐在那儿翘着她那瘦长的手指儿玩着一只小桔子,多光多白的手指看得漏光似的。
她简直的想不透的一点——那简直是神妙——是怎么的她就会猜中富珠儿的心,猜得这准这飞快。因为她从不疑问她猜的对,可是她有什么凭据呢,比没有还没有。
“我想这在女人间是很——很少有的。男人更不用提了,”培达心里想。“可是回头我到客厅去倒咖啡的时候也许她会‘给我一点消息。’”
这话怎么讲她也不知道,以后便怎么样她也不能想象。
她一头想着,一面见她自己笑着说着话。她因为要笑所以得讲话。
“我不打哈哈,怎么着。”
但是当她注意到费司老是拿什么东西往她的紧身里塞似的那怪脾气——倒像是她那儿也有一个藏干果的小皮袋——培达急得把手指甲在她的手背上直掏单怕掌不住笑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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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饭席散了。“来看我的新咖啡炉子,”培达说。
“我们也就每两星期换一架新的,”哈雷说。这回费司挽了她的臂膀。富小姐低下了头,在后面跟着。
客厅里的火已经翳成了一个红的跳光的“小凤凰的窠”,费司说。
“等回儿再开灯。就这光可爱。”她又在炉火前蹲了下去。“她总是冷的……当然是为没有穿她那件小红法兰绒衫子,”培达想。
正那时候富小姐“给消息”了。
“你们有园吗?”那冷冷的带睡意的声音说。
这来太美了,培达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她走过一边去,拉开了窗幔,打开了长窗。
“这不是,”她喘着气。
这来她们俩站在一起看着那棵瘦小的满花的树。园里虽是静定,那树看得,像一枝蜡的焰头,在透亮的空气里直往上挺,走着上去,跳动着,愈长愈高了似的冲她们这瞅着——差点儿碰着那圆的银色的月的圆边儿了。
她们俩在那儿站了有多久,就比是在那天光的圈子里耽着,彼此间完全相知,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正不知怎么才好,两人心口里全叫这幸福的宝贝给烧得亮亮的,朵朵的银光从她们的发上手上直往下吊?
永远这——在一刹那间?富小姐她不是低声在说:“是的。就是那个?”还是培达的梦想?
灯光燃上了,费司调着咖啡,哈雷说:“我的好那德太太,我们孩子的事情不用问我。我从来不见她的。要我对她发生兴趣,总得等她有了爱人以后A。”麦格把他的单眼解放了一忽儿又把那玻璃片给盖上了,安迪华伦了他的咖啡放下杯子去,脸上满罩着忧伤像是喝醉了酒看见了蜘蛛似的。
“我的意思是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相信伦敦市上多的是真头等没写起的剧本。我要对他们说的话是:‘戏场现成在这儿。干你们的。’”
“亲爱的,你知道我要去替耐登家给布置一间屋子。喔,我多么想来一个‘煎鱼’主意试试,拿椅子的后背全给做成煎盘形,幔子上满给来上一条条的灼白薯的绣花。”
“现在我们的年轻的写东西人的一个毛病是他们还嫌太浪漫。你要到大洋里去你就得抵拼晕船要吐盆。那也成,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吐盆的勇气?”
“那首骇人的诗讲一个女孩子叫一个没有鼻子的讨饭在一个小——小林子里毁了……”
富小姐在一张最矮最深的椅子上沉了下去,哈雷递烟卷儿转过来。
看他那站在她面前手摇着银盒子快声的说:“埃及?土耳其?浮及尼亚?全混着的神气,培达就明白她不仅招他烦,他简直的不喜欢她,她又从富小姐的回话:“不,多谢,我不吸烟。”认定她也觉着了并且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