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四卷(第13/27页)

她翻过身去,那块长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见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只小航船里躺着,并不是做梦。窗外白白的是什么光呀,她一仰头正对着岸上那株老榆树顶上爬着的几条月亮,本来是个满月,现在让榆树叶子揉碎了。那边还有一颗顶亮的星,离着月亮不远,腴玉益发的清醒了。这时船身也微微的侧动,船尾那里隐隐的听出水声,像是虫咬什么似的响着,远远的风声、狗叫声也分明的听着,她们果然是在一个荒僻的乡下过夜,也不觉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树顶上的月亮,这月色多清,一条条的光亮直打到你眼里来,叫你心窝里一阵阵的发冷,叫你什么不愿意想着的事情全想了起来,呀,这月光……

这一转身,一见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开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来,满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见了。她心里一阵子发冷,她还是她,她的忧A,她的烦恼,压根儿就没有离着她——她妈也转了一个身,她的迟重呼吸就在她的身旁。

肉艳的巴黎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澹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分!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器、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乱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那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那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错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詧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佛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哥罗画帧中“飘摇欲化烟”的最美丽的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姑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姑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呃!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扁纽,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了,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