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29/35页)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的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式,露出黑漠漠的一个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涌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来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讲。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的地方是不会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莱,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梦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什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到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选A,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狞狞的在半空里宕着;这手想是象征命运,或是象征资本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作伴去。来了两个工人:一是打铁的;一个是做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汉,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耻,他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同样的许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