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18/35页)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时见小四小五在灵帏前翻着跟斗,正如你在时他们常在你的跟前献技。“你爹呢?”我拉住他们问。“爹死了”,他们嘻嘻的回答,小五搂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滚做一堆!他们将来的养育是你身后唯一的问题——说到这里,我不由的想起了你离京前最后几回的谈话,政治生活,你说你不但尝够而且厌烦了。这五十年算是一个结束,明年起你准备谢绝俗缘,亲自教课膝前的子女;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书法,你自觉你腕下的精力,老来只是健进,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艺术的天才;文章你本来不弱,但你想望的却不是什么等身的著述,你只求沥一生的心得,淘成三两篇不易衰朽的纯晶。这在你是一种觉悟;早年在国外初识面时,你每每自负你政治的异禀。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时你还以为前途不少有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态诡变,你才内省厌倦,认真想回复你书生逸士的生涯。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我便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曾经有多少次我讽劝你趁早回航,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即如前年泰谷尔来时,你那兴会正不让我们年轻人;你这半百翁登台演戏,不论劳倦的精神正不知给了我们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在你的精神里,我们看不见苍苍的鬓发,看不见五十年光阴的痕迹;你依旧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风情——“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谁料A下文竟命定是“辽原白雪葬华颠!
谁说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当时不曾记你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再也认不分明。你常常自称厌世人,果然,这世界,这人情,哪禁得起你锐利的理智的解剖与抉剔?你的锋芒,有人说,是你一生最吃亏的所在。但你厌恶的是虚伪,是矫情,是顽老,是乡愿的面目,哪还是不该的?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你的锋芒,即使露,也决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应用,你何尝放过你自己?对己一如对人,你丝毫不存姑息,不存隐讳,这就够难能,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的无执无我精神。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会对我说,是她唯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会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份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名!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日新月社
吊刘叔和
一向我的书桌上是不放相片的。这一月来有了两张,正对我的坐位,每晚更深时就只他们俩看着我写,伴着我想。院子里偶尔听着一声清脆,有时是虫,有时是风卷败叶,有时我想象是我们亲爱的故世人从坟墓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消息。伴着我的一个是小,一个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间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们钟爱的刘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紧着他的小口,圆睁着一双秀眼,仿佛性急要妈拿糖给他吃,多活灵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空白上分明题着这几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时我没福见你,但你这可爱的遗影应该可以伴我终身了。”老老是新长上几根看得见的上唇须在他那件常穿的缎褂里欠身坐着,严正在他的眼内,和霭在他的口颔间。
让我来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饭,他来电说病了不能来,顺便在电话中他说起我的彼得。(在襁褓时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见过。)他说我那篇悼儿文做得不坏;有人素来看不起我的笔墨的,他说,这回也相当的赞许了。我此时还分明记得他那天通电时着了寒发沙的嗓音!我当时回他说多谢你们夸奖,但我却觉得凄惨因为我同时不能忘记那篇文字的代价,是我自己的爱儿。过了几天适之来说:“老老病了,并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说适之我的日子已经是可数的了。”他那时住在皮宗石家里。我最后见他的一次,他已在医院里。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来就对人讲,他的病中医叫做湿瘟,并且我分明认得它,他那眼内的钝光,面上的涩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弥留时我曾经见过——可怕的认识,这侵蚀生命的病征。可怜少鳏的老老,这时候病榻前竟没有温存的看护;我与他说笑:“至少在病苦A有妻子毕竟强似没妻子,老老,你不懊丧续弦不及早?”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实在是动挥不得;但我向他道别的时候,我真为他那无告的情形不忍。(在客地的单身朋友们,这是一个切题的教训,快些成家,不要过于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时才知道没有妻子的悲惨!——到那时,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