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鳞爪(第24/30页)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A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灭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到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折磨,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心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当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所说 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A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深浅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

鹞鹰与芙蓉雀

(我有一次问泰戈尔在近代作者里他最喜欢谁,他说他就喜欢赫孙。)

有一天早上,跟着一群衣服整洁的人们走道,无意中跑进了一处大教堂,我在那里很愉快的耽了一个时辰,倾听一位大牧师讲道的口才。他讲天才,这题目并不是约书上来的,并且与他的讲演别的部分也没有多大的关连;这只是一段插话,在我听来是十分有趣的。他开头讲我们生活上多少感受到的拘束,讲我们内在的想望。那是运定没有实现的一天,只叫生命的短促嘲弄,正当讲到这一点的时候——竟许他想着了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话转入了天才的题目;他说一个人有了天然的异禀往往发现他的身世比平常人格外的难堪;原因就在他的想望比别人的更高,因此他所发现的现实与他的理想间的距离也就相当的加远了。这是极明显的,谁都知道;但他说明这层道理所用的比喻却真的是从诗的想象力里来的。平常人的生活他比作关的笼子里的芙蓉雀的生活。讲到这里,也忽然放平了他那威严的训道的神情,并且从他那深厚、响亮的嗓音——假如我可以杜撰一个字——“小成了”一种脆薄的荻管似的尖调,竟像是小雀子的轻啭,连着活泼的语言,出口的快捷,适应的轻灵的姿态与比势,他充分的形容了在金漆笼子里的那位柠檬色的小管家。喔,他叫着,她的生活是多么漂亮,多么匆忙,她管得着的事情又多么多!看她多么灵便的从这横条跳上那横条,从横条跳到笼板上,又从笼板跳回横条上去!看她多么欣欣的不时来了啄一嘴细食,要不然高兴一摇头又把嘴里的细食散成了一阵骤雨!看她那好奇的神情,转着她那亮亮的眼珠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点新来稀小的声响,她都得凝神的倾听,眼前什么看得见的东西,她都是出神的细看!她不能有一息安定,A叫就唱,不纵就跳,不吃就喝,扭过头去就修饰她的羽毛,至少每钟得做十多样不同的勾当;这来忙住了,她再也没工夫去回想她的世界是宽是窄——她再也不想想这笼丝圈住了她,隔绝了她与她所从来的伟大的世界,风动的树林,晴蓝的天空,自由轻快的生涯,再不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