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7/29页)

再看日本人天灾后的勇猛与毅力,我们就不由的不惭愧我们的穷,我们的乏,我们的寒伧。这精神的穷乏才是真可耻的,不是物质的穷乏。我们所受的苦难都还不是我们应有的试验的本身,那还差得远着哪;但是我们的丑态已经恰好与人家的从容成一个对照。我们的精神生活没有充分的涵养,所以临着稀小的纷扰便没有了主意,像一个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俩只是小偷;又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们合群生活的大网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经用的那几条普遍的同情线,再加之原来的经纬已经到了完全破烂的状态,这网子根本就没有了联结,不受外物侵损时已有溃散的可能,哪里还能在时代的急流里,捞起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说也奇怪,这几千年历史的传统精神非但不曾供给我们社会一个巩固的基础,我们现在到了再不容隐讳的时候,谁知道发现我们的桩子,只是在黄河里造桥,打在流沙里的!

难怪悲观主义变成了流行的时髦!但我们年轻人,我们的身体里还有生命跳动,脉管里多少还有鲜血的年轻人,却不应当沾染这最致命的时髦,不应当学习那随地躺得下去的猪,不应当学那苟且专家的耗子,现在时候逼迫了,再不容我们霎那的含糊。我们要负我们应负的责任,我们要来补织我们己经破烂的大网子,我们要在我们各个人的生活里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纤微来合成强有力的绳索,我们应当发现那适当的象征,像半空里那面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们要修养我们精神的与道德的人格,预备忍受将来最难堪的试验。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应当在今天——过了今天就再没有那一天了——宣布我们对于生活基本的态度。是是还是否;是积极还是消极;是生道还是死道;是向上还是堕落?在我们年轻人一个字的答案上A挂着我们全社会的运命的决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数青年在这篇讲演的末尾,高叫一声——用两个有力量的外国字——

“Everlasting yea!”

青年运动

我这几天是一个活现的Don Quixote,虽则前胸不曾装起护心镜,头顶不曾插上雉鸡毛,我的一顶阔边的“面盆帽”,与一根漆黑铄亮的手棍,乡下人看了已经觉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o Panza,他是一个角色,会憨笑,会说疯话,会赌咒,会爬树,会爬绝壁,会背《大学》,会骑牛,每回一到了乡下或山上,他就卖弄他的可惊的学问,他什么树都认识,什么草都有名儿。种稻种豆,养蚕栽桑,更不用说,他全知道,一讲着就乐,一乐就开讲,一开讲就像他们田里的瓜蔓,又细又长又曲折又绵延(他姓陆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鲁滨逊);这几天我到四乡去冒险,前面是我,后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采了红叶,或是捡了石块(我们山上有浮石,掷在水里会浮的石块,你说奇不奇!)就让他扛着,问路是他的分儿,他叫一声大叔,乡下人谁都愿意与他答话;轰狗也是他的分儿,到乡下去最怕是狗,它们全是不躲懒的保卫团,一见穿大褂子的它们就起疑心,迎着你嗥还算是文明的盘问,顶英雄的满不开口望着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烦。但是他有办法,他会念降狗咒,据他说一念狗子就丧胆,事实上并不见得灵验,或许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说不定,所以每回见了劲敌,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长处就在与狗子对嗥,或是对骂,居然有的是王郎种,有时他骂上了劲,狗子倒软化了。但是我终不成,望见了狗影子就心虚,我是淝水战后的苻坚,稻草藤儿、竹篱笆,就够我的恐慌,有时我也学Don Quixote那劲儿,舞起我手里的梨花棒,喝一声孽畜好大胆,看棒!果然有几处大难让我顶潇洒的蒙过了。

我相信我们平常的脸子都是太像骡子——拉得太长;忧愁,想望,计算,猜忌,怨恨,懊怅,怕惧,都像魇魔似的压在我们原来活泼自然的心灵上,我们在人丛中的笑脸大半是装的,笑响大半是空的,这真是何苦来。所以每回我们脱离了烦恼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对着那宽阔的天空,活动的流水,我们就觉得轻松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见路旁的息凉亭中,挑重担的乡下人,放下他的担子,坐在石凳上,从腰包里掏出火刀、火石来,打出几簇火星,点旺一杆老烟,绿田里豆苗香的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吹散他的烟氛,也吹燥了他眉额间的汗渍;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调剂人生的影响;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经有多少自杀类的思想,消灭在青天里,白云间,或是像挑担人的热汗,都让凉风吹散了。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但实际没有这样容易。即使你有机会在息凉亭子里抽一杆潮烟,你抽完了烟,重担子还是要挑的,前面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现成的息凉亭子,也许走不到第二个凉亭,你的精力已经到了止境,同时担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时再懊悔你当初不应该尝试这样压得死人的一个负担,也就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