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13/29页)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学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它。我们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碍语言习惯障碍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像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A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字,我们看了的榜样不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辞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警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工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

我这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是去年冬天在硖石东山脚下独居时写的。那时张君劢他们要办一个月刊,问我要稿子,我就把这篇与另外两篇一起交给了他。那是我的老实。那月刊定名叫《理想》。理想就活该永远出不了版!我看他们成立会的会员名字至少有四五十个。都是“理想”会员!但是一天一天又一天,理想总是出不了娘胎,我疑心老实交过稿子去的就只有我。后来我看情形不很像样,所谓理想会员们都像是放平在炉火前地毯上打呼的猫——我独自站在屋檐上竖起一根小尾巴生气也犯不着。理想没了;竟许本来就没有来。伤心!我就问收稿人还我的血本。他没有理我。我催他不作声,我逼他不开口。本来这几篇零星文字是一文不值的,这一来我倒反而舍不得拿回了。好容易,好容易,原稿奉还,我猜想从此《理想》月刊的稿件抽屉可以另作别用了。理想早就埋葬了。

昨天在北海见着伏庐,他问我要东西,我说新作的全有主儿了,未来的也定出了,有的只是陈年老古董。他说好,旧的也可以将就。只要加上一点新注解就成。我回家来把这当古董校看了一遍,叹了一声气。这气叹得有道理。你想一年前英国政治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我写文章的时候麦克唐诺尔德还不曾组阁,现在他己经退阁了;那时包尔温让人家讥评得体无完肤,现在他又回来做老总了,他们两个人的进退并不怎样要紧,但他们各人代表的思想与政策却是可注意的。麦克不仅有思想,也有理想;不仅有才干,也有胆量。他很想打破说谎的外交,建设真纯的国际友谊。他的理想也许就是他这回失败的原因,他对我们中国国民的诚意,就一件事就看出来了。庚子赔款委员会里面他特聘在野的两个名人,狄更生与罗素。这一点就够A上交情。现在坏(参看《现代评论》第二期),包首相容不得思想与理想。管不到什么国际感情;赔款是英国人的钱;即使退给中国也只能算是英国人到中国来花钱;英国人的利益与势力首先要紧,英国人便宜了,中国人当然沾光,听说他们已经定了两种用途:一是扬子江流域的实业发展(铁路等等)及实业教育;一是传教。我们当然不胜感激涕零之至!亏他们替我们设想得这样周到!发展实业意思是饱暖我们的肉体,补助传道意思是饱暖我们的灵魂。

所以难怪悲观者的悲观。难得这里那里透了一丝一线的光明,一转眼又没了。狄更生先生每回给我来信总有悲惨的话,这回他很关切我们的战祸,但也不知怎的,他总以为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总是比较有希望的,他对我们还不曾绝望!欧洲总是难,他竟望不见平安的那一天,他说也许有那一天,但他自已及身(他今年六十三四)总是看不见的了。狄更生先生替人类难受。我们替他难受。罗素何尝不替人类难受,他也悲观;但他比狄更生便宜些,他会冷笑,他的讥讽是他针砭人类的利器。这回他给我的信上有一句冷话——Iamamused at the Progress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基督教在中国的进步真快呀!下去更有希望了,英国教会有了赔款帮忙,教士们的烟士披里纯哪得不益发的灿烂起来!别说基督将军、基督总长,将来基督酱油、基督麻油、基督这样基督那样花样多着哪,我们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