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三卷(第10/29页)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道过的。整个的宇宙,只是不断的创造;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真消息,真意义,内蕴在万物的本质里,好像一条大河,网络似的支流,随地形的结构,四方错综着,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隐,由有形至无形,由可数至无限。但这看来极复杂的组织所表明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所表现的只是一体活泼的精神;这精神是完全的,整个的,实在的;唯其因为是完全整个实在而我们人的心力智力所能运用的语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个的,模拟的,象征的工具,所以人类几千年来文化的成绩,也只是想猜透这大迷谜似是而非的各种的尝试。人是好奇的动物;我们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动的表现。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识的起源。一部知识史,只是历尽了九九八十一大难却始终没有望见极乐世界求到大藏真经的一部《西游记》。说是快乐吧,明明是劫难相承的苦恼,苦恼中又分明有无限的安慰。我们各个人的一生便是人类全史的缩小,虽则不敢说我们都是寻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们的胸中,在现在生命的出发时期,总应该培养一点寻求真理的诚心,点起一盏寻求真理的明灯,不至于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于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什么发现都没有。
但虽则真消息与真意义是不可以人类智力所能运用的工具——就是语言文字——来完全表现,同时我们又感觉内心寻真求知的冲动,想侦探出这伟大的秘密,想把宇宙与人生的究竟,当作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劲的紧挤,把花的色、香、灵肉,和我们自己爱美、爱色、爱香的烈情,绞和在一起,实现一个彻底的痛快;我们初上生命和知识舞台的人,谁没有,也许多少深浅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ides its course,谁不想在知识界里,做一个垄断一切的拿破仑?这种想为王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内动的征象,也是所有的大诗人、大艺术家最后成功的预兆;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能替这一腔还在潜伏状态中的活泼的蓬勃的心力心能,开辟一条或几条可以尽情发展的方向,使这一盏心灵的神灯,一度点着以后,不但继续有燃料的供给,A且能在狂风暴雨的境地里,益发的光焰神明;使这初出山的流泉,渐的汇成活泼的小涧,沿路再并合了四方来荟的支流,虽则初起经过崎岖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怀的奔流,成口成江,自有无限的前途了。
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来两位最伟大的先生。
现放在我们面前的两位大教授,不是别的,就是生活本体与大自然。生命的现象,就是一个伟大不过的神秘;墙角的草兰,岩石上的苔藓,北洋冰天雪地里的极熊水獭,城河边呱呱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里的爬虫,乃至于弥漫在大气中的微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总之太阳热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现象,我们若然再看深一层,不必有菩萨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诗人的直觉,但凭科学的常识,便可以知道这整个的宇宙,只是一团活泼的呼吸,一体普遍的生命,一个奥妙灵动的整体。一块极粗极丑的石子,看来像是全无意义毫无生命,但在显微镜底下看时,你就在这又粗又丑的石块里,发现一个神奇的宇宙,因为你那时所见的,只是千变万化颜色花样各自不同的种种结晶体,组成艺术家所不能想象的一种排列;若然再进一层研究,这无量数的凝晶各个的本体,又是无量数更神奇不可思议的电子所组成:这里面又是一个Cosmos,仿佛灿烂的星空,无量数的星球同时在放光辉在自由地呼吸着。
但我们决不可以为单凭科学的进步就能看破宇宙结构的秘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打开了一处知识的门,无非又发现更多还是关得紧紧的,猜中了一个小迷谜,无非从这猜中里又引出一个更大更难猜的迷谜,爬上了一个山峰,无非又发现前面还有更高更远的山峰。
这无穷尽性便是生命与宇宙的通性。知识的寻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觉也有同样无限的境界。我们在地面上做人这场把戏里,虽则是霎那间的幻象,却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们的精力不够,不会学得怎样玩法,不怕没有相当的趣味与报酬。
所以重要的在于养成与保持一个活泼无碍的心灵境地,利用天赋的身与心的能力,自觉的尽量发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泼无碍的心灵境界比如一张绷紧的弦琴,挂在松林的中间,感受大气小大快慢的动荡,发出高低缓急同情A音调。我们不是最爱自由最恶奴从?但我们向生命的前途看时,恐怕不易使我们乐观,除我们一点无形无踪的心灵以外,种种的势力只是强迫我们做奴隶的势力,种种对人的心与责任,社会的习惯,机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见,都像沙漠的狂风一样,卷起满天的砂土,不时可以把我们可怜的旅行人整个儿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