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外传(第2/7页)

记得拍戏间隙他来地坛时,秃头上包扎着绷带,隐隐渗出血污。我以为他是戴着行头来的,问他只是憨憨地笑。后来李樱和老芒克告我,原来戏剧情节中有他用酒瓶自砸头颅的一幕,所有的电影都是用的预碎的道具,而他坚持要来真的。结果自然当场就自个开瓢了,现场血腥,他坚持演完才被拖去医院。在中国,他也只能演这样的地下电影;虽然该片也曾在东京电影节拿过一个鸟奖,但他,依旧是无法北漂戗行成为明星的。就凭他这样爱玩真,恐怕这个行当甚至这个世界,都难以放下他了。

球球的生母大抵原是丽江的一只流浪狗。四年前当老廖被都市驱赶而流落到这个古城时,也许同病相怜一见钟情,遂收留了这只相貌平平且血缘混杂的小母狗。那时,他再婚的妻子——一个原本贤淑漂亮的女人,实在不堪他那种不时被警员叩访的家居生活,终于挥泪告别了他。于是衣衫落拓的他只好飘到边地,在一条游踪罕至的深巷尽头,一个唤作38号院的纳西木楼中,暂时赁居小驻了。

因为他的存在,38号院在今日的丽江古城,几乎已经成为一道江湖背包客的人文景观。谁要在滇西北一带厮混,肯定都曾去朝拜过这个码头。也许因为寂寞,或者出于生计,他把这个死气沉沉荒草萋萋的小院,异想天开地办成了一个音乐酒吧。

说他异想天开,是因为这个小院,实在太像聊斋志异中的某个鬼狐出没的背景了。院子古老且久无人居,燕泥蛛丝覆满空梁,窗外就是荒草颓墙别家的废墟,常有鼠蛇游离。他廉价租来后,只是在泛灰的墙上,找人胡乱涂鸦了一些非仙非道的图案,歪七竖八地扯了几条风马旗,挂了几条哈达,垃圾堆废品站去扒拉回来几个缺胳臂短腿的桌椅,然后就开张了。

没有字号招牌,没有工商注册,没有霓虹灯饰,没有像样的酒具,甚至没有红酒洋酒,只卖啤酒青梅酒和烈性的青稞酒——这也就只有老廖,才敢在这个国际性旅游胜地,开这样一个奇特的酒吧了。即便是我这样的老客,今天要去那阴森歪曲的寂寞深巷,不问路是仍然难以探出门径的。可想对一般的游客,那是绝无可能成为他的座上宾的。

问题是即便如此简陋,他那里依然门庭若市。乃因他那一管双截棍似的箫,每夜像一个埋名江湖之高手的暗器,总能洞穿那个喧嚣小城背后的枯寂,以致洞穿无数偶然过往的畸零者的心灵。于是许多人去过还转顾,坐下即沉醉——到了后半夜,常常满屋乌烟瘴气,地板上随处躺着的都是醉客。本来屋里就只点了一个5瓦的普通电灯,晚来的客稍不留神,就会踩踏上一些红男绿女的肚皮。因此,打架斗殴也就成了他那里长年的保留节目。

老廖原本有匪像,天生有叛骨,江湖有名头;虽然店里雇不起丘二伙计,但时相过从的丽江老炮,多数便成了他的兄弟。偶尔有新客闯来,不识风色,信口论起时政而又偏袒伟光正的优越,那就很容易被抬起,直接从二楼扔到墙外的荒草中去。派出所先还来问问,见摔得多了,也没出人命,只要听说是38号的事,便再也不肯来叨扰了。周边居民听惯了这里的鬼哭狼嚎,只当是鬼屋闹鬼,也懒得去投诉了。

那一年的老廖,夜里是长箫当哭,白天是和球球的生母牛衣相对,就物资层面上说,也就算是一最低级别的醉生梦死了。当他终于邂逅并留住一位今天还在陪护他的女人时,球球的生母也到了发情期,开始背着他翻墙越脊去寻找艳遇了。当这个小母狗的肚皮日渐紧绷之时,老廖才开始意识到要做养父的责任,以及还要重新做人的责任。

球球的生父是谁,似乎大家皆不甚了然。有的说是一只沙皮,有的说是京叭,总之肯定也是一个贱种流浪汉。球球一胎堕地的大约有四姐弟,也许因为血统驳杂身份卑微,个个皆无福相。要放在富贵之家,母狗临盆也是一喜;可是狗命如人,投胎到老廖的38号,几乎注定先天带着悲剧符号。只因酒吧原非餐馆,尤其是老廖的吧,多的是酒,缺的是骨头。当老廖自己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时候,可想而知,这一窝狗崽岂能好过。

小狗如庄稼,撒在地里即便不追肥,自个也会悄然长大。但哪怕也算孪生姐弟,各自的命数也因落地的时辰微异而天壤有别。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只先夭折,一只被抱养,一只迷失在古城八卦阵一般的巷陌中,可能率先上了哪家的餐桌。唯有球球,抑或先天便憨厚,长相也无足称道,竟然在38号的混乱生活中,像猪一样活得安然自足。因为它的胖,憨憨的模样神似老廖,过往的熟客便即兴唤作球球,于是这一名字就这样进入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