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咒逝川(第3/8页)

抽烟,于他就算极奢侈的事了,有时也难免断炊。他的手指是黄的,嘴唇也显青紫。往往深夜,仍见他在黑暗中星火明灭,有谁能知他的苦痛。

我与老李的初次接触,是偶然看见他在谱曲,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混球后生,不免好奇,就凑过去看,他对我似乎还不讨厌,便递给我手稿——他竟然在给[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12支曲在配简谱——须知那时还没有电视剧一说。我其时尚不识谱,他便哼给我听,我只觉一阵悲风扑面,人便有些呆了。此后自然便对他多了几分仰望。

某日,我爬上一棵树读书,看见老李在草地上坐着,就下去找他闲聊。那时我们彼此皆知之不深,他忽然问你祖上干啥的,我便简述一回,他沉吟片刻说:原来如此,我是说有些异处噻。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才知道老李在乡下无事时,曾深研过纬学,举凡四柱八卦,子平堪舆之类,他皆能运用自如,但他却并不全信——他似乎总想在人世间求证——是否果然有命运存在。

许多年过去了,我如今也深陷在这种不可知之中,摇摆于宗教和世俗之间,彷徨不知所终。人似乎经历越多,越有种难以自拔的宿命感,所有的追问都归于虚无。

老李有次私下对我说,某女同学的面相不好,可能未来会有新丧之痛。那时我只能存疑。若干年之后,当我惊悉那位女生果然婚后不久即遭厄运时,几乎使我完全相信人生自有前定。

十一

迅翁尝云: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于我,则常是中宵酒醒之后,无路可走而深陷回忆,牵出无数往事的余痛。

此刻,我坐在深夜两点的灯前,遥忆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坎难人生,确觉我当言说,否则,我必在此巨大的黑暗中窒息。

也许我不谈老李,就真的无人想起他45年的存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切的美好,真实和思想都随水而逝,一去无迹,那我只能认为是这个时代集体合谋谋杀了老李,并且消尸灭迹。

我也常在想,他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他幻影一般的来去,曾有几人看见他的真实面目。连我的一些老同学都说他疯了,神经失常,我怎能为这个时代求证他的曾经存在呢?

西贤曾谓——当这个世界疯狂时,少数清醒者反而会被大众指认为疯子。大家在读过我以后逐渐披露的老李书信之后,一定会相信我对老李的信任——这样一个理性的人,是绝不会如世俗所谓发疯的,他的从容赴死,只是对生存方式的一种选择而已。

十二

1978年,全国13所大学学生会联合以武大为中心,办了文革后第一个地下文学刊物——[这一代],只出了一期便被封了,但仍流传了几十份到我们学校。校方曾试图扣留,但因我们班这些大哥们的斗争,最后还是拿到并迅速传播开去。应该说,这是中国文艺复兴的真正启蒙之作。那批作者后来多数都成了名家,若干年之后,我与其中一些骨干成了好友,我们在追忆这一夭折的文本时,充满了温馨和感伤。

1979年,全国开始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起初我是完全懵懂无知的——我尚不懂论争所要达到的政争目的。老李则对此十分关注,他对我说:你无须注意这个题面,因为真正的真理,并非只能通过实践去检验。有不证而自明的,有演绎而推知的。你应追问何以此刻讨论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问题,其暗示的真理是所指什么。果然以后的答案揭晓,一场理论之争改变了中国的进程。邓先生出山了,我们最初满心欢喜,“45”运动平反,拨乱反正,我曾在老三孔桥上幼稚地对老李说;我看好这个人,我相信中国的民主进程至此开始。老李眉头深锁,他远无我这种盲目乐观,但他也无从答对,他只能从经验主义出发,对我说——专制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民主……你不能总是冀望于圣君明主。然后这一年底,西单墙垮了,一个姓魏的愤青开始漫长的隐居。我与老李苦笑着在龙洞河畔抽闷烟。

十三

1980年的春天,我象一个愤怒的豹子寻找宣泄。那一年人民从噩梦渐渐苏醒,开始用各种文字追问。我用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形式完成了第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为了历史——致毛泽东同志。并在9月的迎新生晚会上公开朗诵。那时关于毛的评价尚无中央文件,我对这个伟人的质疑和批判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同学传抄着此诗,校方和地委宣传部,文办也调阅此诗。一个在我公开朗诵前读过本诗的写作老师[平反右派,当时读的老泪纵横]次日把我叫进寝室,委婉的求我——你千万不要告诉校方说我此前看过。我当然不会出卖他,但他那心有余悸的可怜样让我从此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