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23/137页)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带着这种温情,我有感于凡人的庸碌,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也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那个让我产生这些想法的窗口。
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在我看来,杀死一个孩子和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并无明显不同。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瞬间滋生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平等。
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每一个人。那个并未意识到我走在他后面的男人带给我温情,我以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拥抱,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一大堆东西后往家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却同样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同样的手指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72.用思考去感觉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对一般人而言,感觉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学会如何去生活。对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觉不过是思考的食粮。
奇怪的是,我仅有的一点热情被那些与我性情迥异的人唤起。我最崇拜的文学家当属那些与我有着极少相似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埃拉。
越是与我不同的人,看起来就越真实,因为他不像我那样依赖自己的主观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断靠近去研究的客体,恰恰就是我憎恶且避之不及的人性。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我喜欢去凝视它,是因为我不愿去感觉它。风景如画一般美好,却绝少能做成一张舒适的床。
73.风景是什么
亚米哀说,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但这句话是一个虚弱的做梦者的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一旦风景成为风景,它就不再是一种情感状态。使事物具体化就是创造事物。没人会说,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一种关于写诗的思考状态。观赏或许是一种做梦的形式,但是,如果我们称之为观赏而非做梦,我们便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
然而,这些推测如果应用于语言心理学中会有什么好处呢?青草的生长与我无关,它在雨水的滋润下生长,阳光洒落在已生长或将要生长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头,大风刮过,和当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马听到的风声并无二致。如果说一种情感状态就是一处风景,这样或许会更好。因为这句话包含的不是理论的谎言,而是隐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我从阿尔坎塔拉的圣佩特罗堡瞭望台上鸟瞰了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乱写下这些偶感而发的语句。每当我观照一片开阔全景时,便忘了我的肉身,那五尺六寸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体重。我对着这些将做梦视为梦的人发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热爱那些有着至高无上纯净的理解力的、绝对外在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