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汉普顿的周末(第2/6页)

“我想要的只有你。”她说道,无须半点思考。

几周之后,在意大利度假的时候,米克求婚了,他拿出一枚曾经属于一位俄国公主的钻戒:戴在伊娃手上正好合适。伊娃不敢相信那一晚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浮动在湖面的香槟酒瓶、炽烈燃烧的落日晚霞,她惊喜到打起了嗝。真是成年人之间完美无缺的浪漫情事。后来他们再也没说过孩子的事,这是出于对彼此决定的尊重,她是这样想的。

“我们命里不能养儿育女。”他写道。我们,仿佛他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

伊娃没想到愤恨会在她内心深处咆哮起来,她为之一惊。“我不是不想要孩子,”她想冲着米克大喊,“只是相较于孩子,我更想要的是你。我本以为我能够拥有你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整个后半生。”

她盯着这一页日记,惊讶于自己强烈的反应。长久以来,米克居然都在悄悄想着他们已经决定不要了的孩子——而且还默认她完全不在乎,默认她不想要他的小孩、他们的小孩,什么小孩都不想要。要是她早点知道……

伊娃盯着她丈夫的笔迹在纸页上活灵活现,仿佛看得见他熟悉的耸肩动作还有浮夸行径。她感觉好像四周的墙壁正在旋转,她身处的这间屋子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房间。他要是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不说出来?她当初做出的决定,米克到底思考了多少?她在米克和为人母之间选择了他,他究竟有没有认真想过她所做出的牺牲?还是说他的骄傲自大认为这根本不算是牺牲?

但是紧接着,一个固执的声音又唠叨起来,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又思考了多少?恋爱了几个月,米克就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共度余生,这在当时貌似是一句赞美,但现在看来,实在太过疯狂,才吃过几次晚餐,度过几个夜晚,居然就要做出决定。三十五岁的时候,你醉心于一场你觉得永远也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爱恋,可你哪儿来的资格代表四十五岁的你说话?

伊娃叹息了一声。书桌下面的蜂蜂一边乱蹭,一边咕哝,直到伊娃光脚搁在他背上安抚着他。

她从来不让自己在原本可以要孩子这件事上想太多,除非喝醉了酒或者激素作祟。可是现在,一个白皮肤长头发的小孩在她脑子里蹦来蹦去,一双小手推着她的眼皮。他长着米克的睫毛、她的鼻子,她在米克的婴儿照里看到的金色卷发、大眼睛。那是一杯用他们的基因调制出来的鸡尾酒,幸福而深情。那是他们的爱情正在呼吸的证据,他身上会有他俩的影子,就像伊娃瞄见南希和乔尔肖似帕特里克和凯特琳,或者她自己也肖似她父母一样。那是一根遗传特性和习惯的纽带,代代相传,徐徐变化,生生不息。

她用手掌揉着眼睛,但那个小孩还在继续跳舞,只不过不在她的视野里面。现在的情况缓缓凝固成现实——已经为时已晚。不仅是再也不会跟米克有孩子,更是不会跟任何人有孩子。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基因万花筒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人。她已经穷途末路,脱离于整个宇宙,独自飘浮着,父亲的牵绳没有了,母亲的正在慢慢磨损,更没有孩子将她拉向未来。

伊娃胸中的空洞感倍增,她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到能够飞走。过去几个月里,最后几缕亡夫之痛一直笼罩在她心头,如今毫无征兆地一扫而空,只清清楚楚地留下她的余生、她的未来。

我不会有孩子了。她意识到,我不会成为一个母亲了。

伊娃没想到震惊的感觉会是如此粗暴。眼泪顺着她的脸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指侧面笨拙地擦拭着双眼。别哭了,别哭了,然而无济于事。这回的悲痛源自于另一个地方,远不是她的理智所能控制的。

帕特里克有着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凯特琳也有,米克过去也有。她身边的所有人,好像都加入了一家俱乐部,而她永远也无法跻身其中。

门厅里的时钟敲了九下,她咒骂自己哪天打开日记本不好,偏偏要在今天打开。凯特琳跟乔尔和南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结果她一直都在坐着看日记,因为亚力克斯·蒙塔古发来了邮件,问他星期一能不能过来讨论一下“一些出现了的问题”。伊娃知道他期待自己已经看了这些日记,而她其实才打开箱子,开始翻看第一本日记,所以她可以告诉他不行,而且还有现成的理由。

伊娃紧紧地捏住她的鼻梁,吸气,呼气。她以前在外面从来不是个怪人,然而她的大学同学现在都当了妈妈,她得知这一点,是因为她跟她们所有人都逐渐失去了联系。有的搬出了伦敦,去找寻更大一些的花园;有的辞掉了工作,为了“重要的那几年”;有的索性直接不再见她,因为她们就那么多时间,更乐意跟其他妈妈们聚会。友善一点的就夸张地表示她们嫉妒她能睡懒觉,能有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伊娃就夸大了她凯莉·布雷萧(3)式的生活,以跟上这场游戏的最后一程——如果她的旧友想说,伊娃的互联网生意就是她的孩子,那感觉还没那么丢脸,毕竟还有人会替她感到遗憾,因为伊娃不像她们,她压根儿就没遇见过一个她爱到想要与之成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