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行(第3/4页)

我开始动员我的所有高中同学找她,还联系到了已经毕业去北京工作的袁同学,杨婷竟然在他那里。

我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找过去的。数十个小时的火车旅程,等天亮,然后转公交车,步行,问路,因为没有手机,在某大厦楼下站了几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了下班的袁同学。袁同学对她的到来感到吃惊,但很快就招待了这个老同学,并给她安排好了住宿。

袁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杨婷有点儿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太饿了,一个人吃了三碗面,并且她在哪儿都能睡着。她说话感觉很幼稚,问她家的电话,她也不太记得了。还有,他没办法请假,问我能不能把杨婷接走。

我立刻联系了杨婷的妈妈,第二天,她便去北京接走了杨婷。后来我打电话给杨婷妈妈,她说没什么事儿,孩子任性什么的。可是一周后,我再接到杨婷妈妈的电话,听到一个母亲心碎的声音。

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婷婷说她怀孕了。”

我又联系了袁同学,然后几乎可以看到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愤怒暴跳,他诅咒发誓:“我要是碰过她一下,我立刻就死。”

袁同学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安排杨婷住宿的酒店有监控,他只送她回过一次酒店,连房间门都没有进去,分分钟就可以调监控出来看。

几天后,杨婷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婷婷来例假了。

我和杨婷在网上聊天,我问她为什么说自己怀孕了。她说:“你不懂,这是母体对孩子的感知。”

“但是你和袁同学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啊。”

“一定要发生过什么才会怀孕吗?”

“可你现在正在来例假啊。”

“反正我怀孕了。”

“……”我的手开始抖,然后在计算机房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在长达几个月的就医诊断和测试后,杨婷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幻想症。杨婷妈妈为她请了假,接她回了老家。

从那之后,我和杨婷几乎每天聊天。几乎每天她都会问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于是我便会找一部电影推荐给她看。但她会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看,我还得看书学习呢,我还得再考一次研究生。”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能好好地看一次电影,是杨婷的愿望。而看书学习是她的魔咒,是压在心底的石头,是每天一早醒来时像吃喝拉撒一样重要的事。所以,她永远没办法好好地看一次电影,也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书。

我和杨婷妈妈偶尔会打电话,杨婷每天都要吃药。药物让她食欲很好,睡眠也很好。每天除了在网上聊天,吃饭,还有刚坐在书桌前的那几分钟是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她再也没提过袁同学,她几乎忘记了她曾经的坚持。

毕业后我回了趟老家,又见到了杨婷。我们在M记坐着,她的笑容非常甜蜜,她的眼睛依然有少女般的天真,周身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生命似乎就是这样捉弄人。越是在意的,越是失意。越是想得到的,越是难得到。

她吃完了自己的套餐,我问她还要吗,她非常乖巧地点点头。药物激素让她胖了40斤,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停止将食物塞进嘴里。

除了见我,她没再见别的任何朋友。有一个心仪她很多年的男生,想继续通过我约女神,我却没办法再为他牵线搭桥。

我想保护她,我希望她在喜欢她的男生心目中依然是旧时的样子,声音温柔,笑容甜蜜,心智单纯。我希望,她只是让爱她的人心碎了一点儿,而不被不太相干的人指点评论。

但还好,药物还是有用的,一年后,杨婷完成了学业,拿到了毕业证。

记得杨婷高中时曾经跟我发过牢骚,她因为很怕她妈妈不高兴,所以从来不敢跟她提任何需求。借着这一场病的躯壳,她似乎才开始有了童年。于是,她每周都坐火车去市里的动物园;每个月都要去游乐场。因为喜欢婚纱,独自拍了很多套婚纱照;喜欢海,去了海南三次,把卧室布置成了沙滩,并且开始看一直喜欢却不敢看的动漫。

偶尔我去她家里,会看到杨婷妈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成年后的小孩。她再也没有对她严厉过。她非常温柔,她会问:“婷婷,你今天看《哆啦A梦》的第几集?”

杨婷睡着后,我和杨婷妈妈聊天。她老了,眉间的川字似乎更深,但因为都是笑着和杨婷讲话,笑纹也深了些。她不再奢求杨婷能有多优秀,有一个多么璀璨的未来,多么炫目的人生,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不再犯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能恢复健康。她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胖,是不是孩子气,是不是不工作只花钱,她只希望她能拥有普通的快乐。她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杨婷生病后,包括杨婷爸爸在内的几乎所有亲戚,都觉得是她给杨婷的压力,逼得杨婷犯了病。她也常常自责,为什么把自己希望的,强加给孩子。温柔对一个母亲来说太重要,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内心最坚定的力量,是性格塑造中最优质的元素。遗憾的是,她学会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