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章(第3/5页)

太阳挂在村庄的上空,像只熟了的、黄澄澄的大杏于,太阳下面,是一片雾腾腾的烟云。刺骨的寒冷空气里充满了果子汁的气味。路上的薄冰在马蹄下喀嚓喀嚓的响,马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被风向后吹去,马鬃上凝结了一片白霜。奔驰和寒冷使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心绪安静下来,他打起盹来,摇摇晃晃,脊背在爬犁的毡背上蹭来蹭去。村里的广场上,哥萨克们,身穿长皮袄黑压压地挤了一片,妇女们都紧掩镶褐色貉绒边的顿河皮袄,像绵羊似的,东一堆西一堆地扎在一起。

教员巴兰达站在人群中间,发青的嘴上捂着一条手绢,皮袄的扣眼上系着一条红带,热情地眨动着眼睛,说:“……看见了吧,该诅咒的专制政体的末日已经来到啦!现在你们的儿子再也不会被派去用鞭子镇压工人啦,你们再也不必去为吸血鬼沙皇服可耻的兵役啦。立宪会议将要成为自由的新俄罗斯的主宰。立宪会议将要建设另一种生活,可以说,是幸福的生活!”

和他同居的那个女人从后面揪着他的皮袄襟儿,悄悄地央告说:“米佳,别说啦!要知道,这对你没好处,这样不行!要知道,这样又要吐血啦……米佳!”

哥萨克们听着巴兰达的话,都惶惑地低下头,不断地咳嗽着,在暗自发笑。他们并没有叫他把话说完。前几排里有个同情的声音低沉地说道:“看来,幸福的生活是会来的,不过你,心肝,是活不到那天啦。你最好还是回自己家里去吧,否则,外面太冷……”

巴兰达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无精打采地走出人群。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晌午时候到了亚戈德诺耶。叶梅利扬拉着笼头,把小马牵到马棚旁边柳条编的马槽跟前,等东家从爬犁里出来,撩起皮袄襟,掏出手绢,他这工夫已经卸下了马,披上了马衣。一只白毛带红色斑点的大猎狗在台阶上迎接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它站起身来,迎接陌生人,绷起四条筋肉隆起的腿伸着懒腰,不断地打着呵欠;其余几只像黑链子似的蜷伏在台阶旁的狗,也都懒洋洋地跟着它站了起来。

“见它的鬼,这么多!……”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害怕地张望着,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干燥、明亮的前厅里有一股难闻的狗臭和醋味,在大箱子上头,一个扎煞着的鹿角衣架子上挂着一顶卷毛羊皮军官帽子、一只带银穗的长耳风帽和一件毡斗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朝那里看了看;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是一个穿着毛茸茸的黑衣服的人站在箱子上,在不知所措地耸着肩膀。从侧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胖胖的。黑眼睛的女人。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已经脱掉外衣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黝黑、漂亮的脸上依然表情严肃地问道:“您是要见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吗?我立刻就去报告。”

她没有敲门就走进客厅严实地关上身后的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费了很大劲才认出这个胖胖的、黑眼睛的漂亮女人就是阿司塔霍娃·阿克西妮亚。可是她却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把樱桃色的嘴唇抿得更紧,不自然地挺直身子,微微地晃动着裸露的、光泽暗淡的胳膊肘子走去。过了一会儿,老利斯特尼茨基亲自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他适度地微笑着,宽容地用低音说道:“啊!阁下!哪阵风把您吹来啦?请……”他向旁边一闪,做出请客人快进客厅的手势。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用很早就学会了的那种与大人物交往时必恭必敬的样子行过礼,走进客厅。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的眼睛在夹鼻眼镜里眯缝着,朝他走过来。

“这太好啦,亲爱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您好。这是怎么回事呀,您好像老啦?是吗!”

“好,得啦,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还想比您更长寿哩。怎么样?您完好无损?”

叶甫盖尼笑着,露出了几只金牙,把客人搀扶到沙发椅边。他们在一张小桌边坐下来,说些没意义的闲话,互相寻觅着最后一次会面以来脸上发生的变化。老地主吩咐过端茶,也走了进来。他嘴里叼着的弯嘴大烟斗冒着烟,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坐的沙发椅边站住肥一只老年人的瘦骨嶙磷的长手放在桌子上涧道:“贵村的情况如何?听到……好消息了吗!”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仰着脸打量了一下将军的下巴和脖子上刮得光光的下垂的皱皮,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会听不到呢!……”

“这真是大命已经注定,必然如此……‘将军的喉头一哆嗦,吞下一口烟去。”还是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就预见到这一点啦。好吧……皇朝注定要灭亡啦。我现在想起了梅列日科夫斯基……你记得,叶甫盖尼,《彼得和阿列克谢》那本书吗?书里描写王子阿列克谢受刑后对父亲说:’我的血液也要流到你的后代的身体里去……““要知道我们那里得不到一点真实的消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激动地开口说;他在沙发椅里扭动了一下,抽着烟,继续说道:“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报纸啦。尽是些吓人的谣传,人心惶惶。糟透了,真的!我一听说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回来度假,就决定到府上来,探听一下前方的情况,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