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4/17页)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而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的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罢,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罢,”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罢,”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