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1页)
作为一个外乡人,翠婶对于这一带流行的测相风水、占卜问筮的习惯一直不以为然。但是,当越来越多的村人在她跟前拐弯抹角地打听赵龙的生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感到自己也像是被那种神秘的气氛感染了。村里的那些好事多舌的妇女往往利用来赵家借东西的间隙,察看这座行将颓朽的房舍,作出她们对于生死凶吉的荒诞不经的判断。
那两个瞎子的到来,给赵家大院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不幸提供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这些解释在满足了村人固存的好奇的同时,再一次增加了他们对神秘莫测的命运的笃信,而在几天前对于柳柳的死因的种种猜测突然销声匿迹,每一个从赵家大院门前走过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朝它投来匆匆忙忙的一瞥,激动、伤感的神情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翠婶知道赵龙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八,一夜之间,她感到在她眼前飘逝如飞的时间第一次具有了某种意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突然感到自己对于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那个不吉的日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赵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更生的酒坊打牌了。他整天形单影只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目光躲躲藏藏,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看上去,他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件事。这些天,翠婶总看到他的影子在不知不觉地跟随着她。沉默不语的脸上镌刻着渴望交谈的神情,翠婶有好几次挑起了话头,却又想不起来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她在一连几个晚上失眠之后,渐渐地有些害怕看到他。
一天晚上,翠婶在卧室里被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了,她来到院中,看见赵少忠蹲在腰门边,正用一块块木板将那扇木栅栏门钉死。
院外风声如涛,漆黑的夜空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星光,那片竹林在几天之前就被砍掉了,赵少忠将那些长势正茂的燕竹砍倒后卖给了村里的一个篾匠,她对于主人日益加剧的奇异的举动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
翠婶轻轻走到了赵少忠的身后,她的脚踢到了地上的一只空瓶,在一阵清晰的声响中,她看见赵少忠的身体向空中蹿动了一下,迅速地回过头来。
“是我。”翠婶笑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冷了。”赵少忠怔怔地说,“北风从门里灌进来……”
“你将这扇门钉死了,日后去后街买菜就要多转不少路。”翠婶说。
“这扇门斜对着钱老板的那爿花圈铺。”赵少忠叹了一口气,“院子里不时飘进来一股死人的气味。”
“这扇门几十年来一直开着……”
“门外每天都有披麻戴孝的人走过。”赵少忠说。
“今天早上,我发现廊下盖在糠箩上的那块麻布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翠婶又说。
“你整天都在唠叨着它,我将它塞进炉子里烧掉了。”
“这段日子,村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那两个瞎子。”翠婶说。
“事情没准真的就是瞎子所说的那个样子。”
“可我总觉得村里有人……”
“谁?”
翠婶没有再说什么。赵少忠惊骇的神情使翠婶隐约地探视到了他深邃的内心。在赵家大院她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她感到赵少忠心中潜藏着无尽的心事。在罩灯模糊的光亮中,他苍白的枯发在风中飘拂着,他灰暗的脸颊上衰老的痕迹使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翠婶看见哑巴拎着一桶土秸泥,将那扇通往后街的木栅栏门堵得严严实实。
4
走在阳光下,赵龙觉得一切都虚恍如梦。晒场上空空荡荡的,四周的树篱下依旧残留着没有融化的积雪。他的目光不敢在那里过多停留,那两个瞎子似乎一直在晒场上晃来晃去。
他在子午镇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什么人关注到他的存在,此刻,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他背后偷偷地打量着他。尽管住在墨河岸边的那个郎中在为他仔细地搭完脉后告诉他:他的身体看不出任何病兆,看上去可以足足活到一百岁。但是,郎中的话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安慰,在镇子上空流过的各种风言之中,他感到自己的日子也许真的快要到头了。
他懒洋洋地走到墨河岸边,河面上漂浮着咔咔作响的冰块,汩汩流淌的水流漫过河坎下雪白的芦梢,漫过一片又一片枯荷,漫过他模糊不清的记忆。他沿着河堤慢慢朝村西走,他眺望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在远处和天空交接处飞翔的水鸟,感到了一种软绵绵的寂静。
三老倌的那些散布在河沿的店铺中飘来一股股潮湿的锯末的气息,他看见河流拐弯处的码头边,几个帮工正在阳光下将船上的棉纱一捆捆地卸下来。前些天,他从屋外回到家中,看见前院原先空着的一间间厢房中堆满了棉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