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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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的梅雨在芒种前后停歇下来,春天已经到了它的末尾。
天刚蒙蒙亮,赶集的人群像蚁阵一般出现在大窖庄村外的旷野上,那些花白的猪仔和成群的羔羊推推搡搡在通往集市的大道上蔓延而来。
在雨后清新的阳光之中,梅梅心头积压的阴云渐渐消散了,这个土墙围着的院落和廊下挂着的成串的玉米和豆筴不再使她感到陌生,她甚至习惯了房间里在漫长的雨季缭绕不散的发霉的气味。她像每一个被连绵的雨天弄得心烦意乱的庄稼人一样,在悄悄变得燥热的空气中,等待着地里的麦子一天天长熟。
她在大窖庄度过了短短的一个月,似乎感到时间过去了很久。在她嫁过来的第三天,翠婶曾在一天傍晚来看过她,顺便给她捎来了两只马桶刷子和一副新打好的担绳。除此之外,她就再也没有听到家里的任何消息。
逢节的这一天,梅梅跟着一个卖番茄秧的人来到了集市上,街道两侧低矮的搁栅和碎碎的石子路面一如往昔的样子:那个卖蝴蝶结和头饰的老人坐在药店门口打盹,他身边的地摊上堆满了烂泥烧烘而成的蟾蜍哨子。子午镇上的熟人不时和她擦肩而过,投来闪闪烁烁的目光。她看见村里的一个渔佬正把一面面渔网挂在高高的挑杆上。王胡子帽檐压得很低,一只胳膊支在小车上和卖酒糟的更生闲聊着。
她想起过不了几天就到了开镰的季节,翠婶和柳柳说不准会来买几把镰刀什么的,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集市快散的时候,梅梅东瞅西看地往回走,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走到她的跟前:“你是不是在街上丢了什么东西?”
午后的时候,她端着一盆衣服来到村后的水塘里去洗,她远远地看见在河边的紫穗槐丛里有个人坐在那儿,她走近了才认出他来。
哑巴歪着嘴咿咿呀呀地朝她比划着什么。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苍老了,高挽的裤腿上粘满了猪粪,他怀里抱着几顶刚买来的草帽,呆呆地看着她。在她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就听翠婶说起过那次遥远的葬礼,母亲不真实的身影像风一样变得邈远了。她看着哑巴痴騃的目光,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她将洗衣盆搁在水码头的一块磨盘上,慢慢朝他走过去,哑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一步步退到河塘的边缘。
在寂静的河滩上,他们隔着那片树丛站立了很久。
梅梅看见哑巴躲躲闪闪的目光不时地朝身后张望,她的眼前是一片金黄的麦田,看不见村落的影子,田野的尽头是一簇树林,她隐约看见树林边有个熟悉的人影突然闪动了一下,在耀眼的阳光下消失在树篱的背后。
梅梅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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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院中的杏树飘散出黄澄澄的杏果酸涩的香气时,麦子已经割完了,麦秸在庭院的墙边堆得很高,翠婶坐在前屋的廊下剥着蚕豆,她看见墨河边的水车链条般的木匣像蛇一样爬上爬下,发出咕咕噜噜的吐水声。那条黄狗伏在她的脚边,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
赵少忠蹲在鸡埘边麦秸垛的阴影中,用一把剪刀剪着鸡毛,他的身边放着一根用青竹做成的钓竿。一连好几天,翠婶看着他扛着钓竿消失在旷野里金黄色的背景之中,心中涌起了一种宁静安逸的感觉。这些天,赵少忠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猴子的死和几个月前梅梅的出嫁并没有使他陷入孤独的包围之中,相反却带给他难以说清的满足。随着空气一天天变热,他的脚步也一天天变得轻快起来。在潮湿的雨季的夜晚,翠婶不时可以听见他的卧室传来一两声哼哼唧唧的小调。几天前,一个外乡的剃头匠来到了子午镇上,赵少忠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让那个剃头匠把自己留了十多年的长须刮掉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使翠婶又一次想起过去的岁月。到了晚上,赵少忠偶尔也到镇上的戏院看看戏,或者端着一杯茶突然走进她的卧房,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慢慢地恢复了午后读书的习惯,在后院的一株天竺花丛边,他一边翻着发黄的旧书,一边喝着黄酒,有时干脆闭上眼睛伏在书桌上睡到天黑。
一天晌午,赵少忠让她去镇上的药坊里买几盒松香,翠婶起先不明白他的用意,等她从药坊回来,赵少忠已经把一只从床下翻出来的旧胡琴擦得锃亮。他在琴弦上涂了一层松香,吱吱嘎嘎地拉响了琴,胡琴突然发出的猪叫般的声响使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那声音仿佛是指甲在玻璃上划过而留下的,但她装着能听懂的样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纳着鞋底。
梅梅在春收的大忙过后,也回来过几次,带来了一些番茄的秧苗和茼蒿的种子。看着她变得红润的脸,翠婶曾不止一次跟她开起了玩笑:“怎么样?男人的东西还挺管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