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3页)

“五十九啦。”

越过那条破破烂烂的街面,赵少忠看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和煦的阳光把街道尽头的一条闪亮的大河染得橙红。他注视着渡口边来往船帆的影子,在一家茶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的二儿子赵虎一个月前到江北贩盐去了。年轻的时候,他跟随一个远房的表叔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他记得他们的小船在八百里长的运河上漂荡了六十多天,才赶到海边盐场。再过五天就是他六十岁的寿辰大典,赵少忠急等着赵虎带回那笔钱。

渡口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一年四季之中,赵虎很少呆在家里,这个机敏而莽撞的年轻人终年流落在外,血液中祖传的儒雅之气早已荡然无存,赵少忠一想起盗匪横行的那片神秘的江北大地,就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担忧。几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加深了他的不安。

那是一个瑞雪初霁的大年初二,赵少忠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打盹,原野上拜年走亲的人群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晌午时分,他看见村东的一排榆树下远远走来了三个姑娘,她们手里拿着花圈,一边朝村里走,一边停下来向人们打听着什么。那阵子,村西的一个小木匠刚刚死去,起先赵少忠还以为她们是从外地赶来为木匠送葬的,可是那三位俊俏的姑娘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却迟疑地停了下来。她们看了看迷惑不解的赵少忠,然后在白果树下操着外乡的口音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们找错地方了吧,小木匠住在村西。”赵少忠说。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面红耳赤地朝前走了几步:“我们不找小木匠,我们找赵虎!”

“赵虎?”赵少忠嘀咕了一声,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们找赵虎都有什么事?”赵少忠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们给他拜年来了。”三个姑娘一起说道。

赵少忠瞥了一眼那几只脏兮兮的花圈,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看见几个女人在不远处的弄堂口朝这里张望。

“我家赵虎有事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赵少忠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们要见赵虎。”女人们说。

赵少忠还想说什么,在屋里窥视已久的赵虎拎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走到了院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赵虎吼了一声。

三个姑娘互相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见势吓得哭了起来,大肚子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契据来:“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总不能一下炕拍拍屁股就走路吧?”

“你们那个该死的地方遭了饥荒就到这里来诈我,别说是扛几只花圈,抬口棺材来我也不怕!”

“我们可以不要你这个杂种,可孩子不能没有爹哇!”在弄堂口纳鞋底的一个女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宰了你们!”赵虎又晃了晃手里的杀猪刀。

“赵虎!”赵少忠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了嗓门,“人家打老远跑来给你拜年也不容易啊,眼下一只花圈就值七八块铜板,这礼也不算轻。”赵少忠一弓身,把她们让进了院内。

在堂屋里,赵少忠面对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耗费了一天的口舌,到傍晚的时候,他塞给她们每人一些银两才好歹把她们打发走。

当天晚上,赵少忠拎着花圈到后街的花圈店里去卖,钱老板见状吃了一惊:“伙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破玩艺儿?”

2

到了后半夜,赵龙微微觉得有些困意,在半明半暗的酒坊里,蜡烛烧化的油脂凝结成珊瑚状在桌上堆得很高。门缝中漏进来的冷风使他腹部隐隐有些疼痛。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酒香,除了牌桌,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墙上挂着的皇历牌被风卷起,扑刺扑刺地发出响声。王胡子满脸酒气坐在他对面,他眯缝着一对小眼珠,每次摸起一张牌都要凑到烛光下去看个究竟。赵龙觉得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坐在他上家的赵立本虽说从辈分上排下来还和他略沾一点亲,可是这个早已沦落潦倒的秀才老是不让他吃牌。

赵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在睡意朦胧之中打出一张中间牌,王胡子叫了一声“和了”,呼啦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赵龙探过身,察看了一下对方的牌局,从口袋里摸出四枚铜板扔到桌上。

“怎么,困了吧?”坐在赵龙下首的老板娘柔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坐在她旁边看牌的更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口涎流了一摊。老板娘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花雕酒,给赵龙斟了一杯。这个性情无常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经年的酒气。赵立本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在散淡的烟雾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时隐时现。那是一只赌棍的手,在年深日久的一次次博戏之中,仿佛具有了一种神秘的灵性,它像钳子一样夹起骨牌,拇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滑,便已明白了是张什么牌。摸过十四五手之后,赵龙已经砌成了一副清一色的万字牌,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狂喜。他只要再摸进一张万字,便可以听牌。桌面上的码牌渐渐地少了,赵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摸牌的手忍不住地颤抖,赵立本瞥了他一眼,顺手丢出一张“六万”,赵龙叫了一声“吃”,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最后一张闲牌“二饼”打了出去。赵立本哈哈一笑,依次摊开了面前的牌。他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清一色一条龙一般高二八将……”赵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