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8页)
呼延鹏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小心翼翼地说:“洪泽,你说这话有根据吗?”
“她丈夫过世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到她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是没有也想陪陪她,你知道我跟她虽然不是太熟,但是以她当时的心态是没有精力拒绝好心人的……”
“你算什么好心人,你是别有用心的人。”
“就算我别有用心,始终如一地被一个女人吸引总没有错吧?”
“你说吧,你怎么知道她不打算回来?”
“谁在这种季节进藏?而且是去阿里?这是摆明去送死的……再说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去看她,她很晚才回来,说是去看一个朋友。那天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因为她整理出来的行李出人意料的少,而她家里却收拾得就像是有些人出国那样,所有的东西都用白布单盖上了,这是去出差吗?这就是永生永世不再回来的无言写照。”
“可是我觉得槐凝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我不相信她会被一次的人生变故打倒,至少她比我要坚强。”
然而,说什么都是言不及意的。槐凝已经去了拉萨,她一到了那里便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她还是坚持跟着兵站的车队前往阿里。洪泽在槐凝走后的每一天,都通过当地报纸的朋友了解槐凝的行踪和近况,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去往阿里的路上,在六千三百米的高度,车队遇到了特大雪灾,槐凝严重冻伤并且患上了肺气肿。
洪泽走了,他说他要立刻飞到成都准备进藏,他要把他爱的女人给背回来。
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一种久违的情愫也重新回到了呼延鹏的心里,在槐凝身上发生的事对他不是没有震动的。他想,那天晚上,槐凝并不是如他所想来劝解他的,她一定是希望向他倾诉一点什么,记得槐凝曾经说过,太过相爱的夫妻总有一天会发现他们各自的朋友其实早已少而又少,于是他们又会像失恋一样渴望友谊。
可是他呢?他不但没有问一问她丈夫的病情,还冲着她大喊大叫,以发泄自己心中压抑多时的郁闷,他脸上的那种拒一切人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定是让槐凝无话可说的仅有的理由。
这让他深深的自责,他觉得他真是太不可救药了。
事实上,洪泽是一个人人都不觉得他好但人人又都羡慕他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他把极其沉闷的日子活出了滋味来吧。他真的是不顾一切地飞往西藏了。
然而人生便是一系列的错过,就在洪泽走后,戴晓明通过一切关系,使远在阿里的槐凝被抬上了空军为营救进藏部队伤员的直升飞机。槐凝终于没有死在昆仑山脉,被送回了风调雨顺的南方沿海城市。
也就是说,其实呼延鹏比洪泽还先一步见到了槐凝,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病房是洁白安静的,槐凝住在一个单间里,床头柜上盛开着含露的鲜花,更衬出她脸色的苍白以及嘴唇毫无血色,她很瘦,人都脱相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同时还输着液。槐凝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严重的冻伤使她被截去了两节手指。她见到呼延鹏的时候看上去很平静,是那种死后返生的平静。
倒是呼延鹏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中有泪。也许因为他知道痛,便知道痛是怎样地难以克服。但是他还是轻声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想不到的是槐凝的泪水突然奔涌而出,完全失去控制的恣意流淌,她闭上了眼睛,无尽的忧伤仿佛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询问的闸门。呼延鹏一时乱了方寸,因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槐凝如此的无助和软弱,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枕戈待旦随时出发的战士,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护士走进来换输液瓶,见病人的情绪起伏这么大,非常不快地瞪了呼延鹏一眼,压低声音但十分严厉道:“你还不快出去?出去!”
呼延鹏只好起身离去。
躺在病床上的槐凝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在她的脑海中深深印刻并且挥之不去的是那条通往达巴兵站的安危莫测的路。
……这条路是十七年前由部队施工修筑的公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不常用了,地方政府又未设道班,所以这条路年久失修,路况险恶复杂。果然,车行到一半,本来宽展平坦的公路突然断陷,半边坍塌,也就是说盘桓在五千多米的达巴山上,山路时常一面承绝壁,一面临深渊,每时每刻面对的都是令人目眩的幽黑谷底。
然而,险境才刚刚开始。
天色渐晚时分,天空遽然阴暗得令人惊悸,不知从哪里涌来的雨雪冰雹,霎时间倾泻而至,雹粒砸在车篷上嘭嘭作响,犹如战鼓轰鸣。两三分钟间道路和山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山和路已无从分辨,可以看到的只是便道上依稀尚存的车痕。车灯光柱投射的地方,不是路,而是人生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