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5/15页)

霜降这时从床沿站起,说她该回去了。大江说天还没黑啊,急什么。她说她还得向新来的小保姆交接班,示范许多事,还得收拾行李,下礼拜她就不衣在那院里了。

“去那个沙发厂?”静了一会,大江问“啊。”

“不是要上夜大学吗?”

“也上啊。”

“你高兴离开?”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长气,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从此什么都好了,心都轻了。大江在渐暗下去的光线里看她,动不也动她看。他不知庆幸她走还是不舍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经那样和我闹:“你怎么会是个小保姆?你不该是个小保姆!……”好了,我将不再是那座被你叫做“酱缸”,被六嫂骂做:“比《红楼梦》中贾府还脏”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还是我,我和你这多情公子之间仍是那个距离。

“我们不是说好,我来替你安排住处?……”大江又出来一点脾气。

她说她养得活自已;自食其力不好吗?他不出声了,却又不服贴地瞪着她。过了一会,他头拧向背后的窗子:

“真他妈不想躺在这儿,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别舒服,秋高气爽,对吧?”

“啊。”秋风一起。你父亲开始披大衣了,没人看见时,他双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没对大江讲这些。

大江头转回:“你去过香山没有?”

“没有。”东旗有天回来,说她提议全家去趟香山。没人吱声,全像瞅精神病一样瞅她,仿佛说:正常人哪有这样不识时务地兴致勃勃的?霜降当然也不会对大江说这些。

大江眼神虚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带你去香山!那儿到处是枫树,天一冷就红得呀……!你现在就扶我起来,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你去值班护上那儿要把轮椅来!……”他眼马上不虚了。

霜降连说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术。

“一会开晚饭人多,你趁乱到护士值班室,那儿要没轮椅,拐杖也行!”大江说。

霜降仍不答应,说他离架拐散步还差得远呢。“再说,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闲人呐。”她伸手去捺已骚动起来的大江的肩。他的肩梆梆硬,鼓着块巨大的肌键。“等你好些,我还来看你。”

大江看着她:“我好些还要你来看我干吗?”

她歪头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这样子十分撩人,虽然人明白这样子个个女孩都会做,是种天然的造作。“那就不来呀。”

“不来去哪儿?”

“去个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娇地牢骚着,手指捻着胸前钮扣。

“不走这一趟,就在乡下窝一辈子?”

“啊。”

“在乡下窝一辈子,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叫大江,他喜欢你?”

“啊。”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包。

“要走了?”

“啊。”

他不言语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点痛,和她一样。

“霜降!……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什么?”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折磨人?”

她向他扭过脸:“我?……”折磨你?!我的那点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对我的手一样,全凭你高兴。你什么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仅可以将我的手拿起放下,对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护士!”喊到第五遍,护士来了。

“喊什么?不会捺铃吗?”

“没那么文明!”

“跟你讲过,手术后都会疼几天。止痛片不能随便吃。

会上瘾。”白脸白衣,雪人似的护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时头一仰眼一闭,完全像闹事。

“便盆在你床垫下,不是伸手就够着吗?”

“冲着它我尿不出!给我一双拐仗,我要上茅房!”

护士站那儿看他好一会,说:“我们这儿只有厕所,上茅房回你们村去!”生怕他反应,她飞快转身走了,不久她递来两根拐杖。

霜降当然明白他要双拐不是为了上厕所。电梯就紧挨着厕所,他站在里面,让霜降捺电钮。他生来头次拄拐,动作协凋不起来,在楼下小径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尽。

霜降说:让我来扶你走。他不理会,眼睛瞪着前方,身体一耸一耸向前,起伏大得吓人。路灯开始亮了,光从捂桐树枝里渗出,大江的额头和鼻尖金光一样反光,他竟出那么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会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搀扶他,那样等于提醒他失去的矫健。他的矫健也曾是他优越于人的一点。

他俩嘴上谈的和心里想的全不相干。他俩都明白这点。当他第三次说到“外面真好,空气真新鲜”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